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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
“猊下。”总主教轻声提醒。
盛有郁金、乳香末和安石榴花瓣的圣水盂捧到跟前。教皇慢慢洗净双手,走近祭台。茹丹士兵们侍立台下,不发一语,他们之中早有人掀开覆盖着死者的细麻布,露出一张已不再属于人类的脸。教皇在深心里皱了皱眉。这张脸青黑、肿胀,像吹饱气的皮袋,五官被挤得偏离了原来位置,左眼外鼓而右眼是个干涸的窟窿,正是这个窟窿证明躺在祭坛上的实属伊叙拉本人。
一个白舍阑人而已,教皇想。茹丹和舍阑的杂种,奴隶出身,母亲的名字“法尔德丽叶”是吉耶梅茨替他伪造的,否则他永远不可能融入茹丹群体。他在吉耶梅茨手下没打过一场胜仗,落得个屡战屡败的英名,平白给第四军添了不少耻笑。可这样一个人,偏偏有谁也没法顶替的利用价值:偏偏是他从第六军的叛乱中保全了第四军主力,全哥珊的人都看见是他把贝鲁恒领回来受死;他对吉耶梅茨那非比寻常的敬爱让他与下面的茹丹将士同气连枝;他是哥珊暴…乱和狂信徒罪行的见证者、受害者、幸存者。失去这样一个人,确切地说,一个人偶,鉴于他那拙劣的军事水准,不会对战局产生什么影响——问题就在这里。叛军溃散,党首伏诛,战局大势已定了。
而乱局远未结束。
“这件圣物由您亲手赐予将军,第四军上下与有荣焉。”伊叙拉的副将双手托起权剑,它插在鞘中的模样是柄玺杖,以杖端日轮光环为剑柄和护手。“请问按圣廷惯例该如何处置?随同殉葬,还是奉还?”
“此物乃为表彰伊叙拉将军的战绩、抚慰他所遭遇的不公,自当终生伴其左右,把他的英灵引向诸圣之福地。”权剑不是独一无二的稀罕东西,就算是,用在刀口上也决然不须吝啬。“我理解大家的哀恸,更明白你们都为第四军乃至茹丹一族的前程忧虑。凭着我年轻时在深月茹丹领土上与吉耶梅茨驭主结下的深厚友谊发誓,无论时世多么艰难,无论妄图吞噬辉光的暗影多么庞大,你们获得的自由与尊重丝毫不会削减。第四军不会解散编制交给别人指挥,那是永不安分的部队才有的待遇。你们有三天时间自行选出你们的代理统帅,此人如资历尚浅或争议较大,我将从炽天羽骑中指派一位经验丰富的高级将领辅佐,但他也不能逾越统帅的绝对权威。第四军的事务理应由你们一族战士自行管理,就像在吉耶梅茨和伊叙拉两任将军麾下一样,就像当年你们渡过逝海皈依辉光之主时一样。接受这安排吗?”
“感激不尽。”副将说。面幕遮去他大半张脸,却遮不住他的眼睛。“我等既蒙恩恤,赖以辉光容身,亦当为辉光而殒身。”
“为辉光而殒身!”茹丹人齐声道。他们眼中映射着熠熠烛火。侍僧端来香膏,教皇用指尖蘸了,轻轻敷抹在尸体脸上,冰冷、凹凸不平、既僵硬又虚浮的触觉粘连着手指,他已预先服下瘟疫解药,因此尽可以向这支黑肤银发的军队展示自己的坦荡无惧,但这种来自死亡的触觉仍令他眉头紧锁。迷雾氤氲,薰炉摇曳如同钟摆,侍僧们唱起古老的祈祷歌,调子像从发条里拧出来一般。
“猊下!”灵堂外,督军尤利塞斯叫道,“有事禀报!”
士兵纷纷望向门口,唯独教皇目不斜视。仪式不能被打断。涂过膏的脸部盖上纱幕,空洞的右眼处再盖上一角面具,十二支蜡烛周身环绕,茺蔚和牛至花洒在死者前胸。最后一段祷文按规矩由至高的圣徒亲口诵唱,他声音雄浑,乍然令侍僧们僵硬的念白起死回生,顿时群起应和,孤立了督军在门外的喊声。
祭礼终于告一段落。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将由死者的亲卫轮番守灵,末了再封盖棺木。总主教上前端走圣水盂,“猊下,”他见教皇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督军大人等着呢。”
“让他等。”教皇高声说。这话确凿地传进了每双耳朵,即使相隔一扇门也不例外。听督军语气,他已心有分寸。“事态还没有严峻到连一位圣裁军统帅所应得的哀荣都要简省的地步。暂且退下吧,各位。我会站在这儿看护将军的灵龛,以至圣者、以诫日圣廷领袖和所有信徒的长兄的身份,我将为他引渡,直到标示时辰的第一支蜡烛熄灭。”
众人默契地退了下去,门口只留两名士兵把守。教皇缓缓走到窗前。空气沉抑,静止无风,他的头脑却清晰明亮,那里正构思着一盘棋局。他仔细端详尸体胸口匍匐的花瓣,它们纹丝不动,同为死物,只在这时他才肯定,名叫伊叙拉的棋子已从局上抹去了,正如名叫云缇亚和帕林的那两颗棋子一样。
“新的流言?”
“是的,猊下。前两天不愿意迁走的内城居民和守卫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冲突。虽说瘟疫的情况在好转,外城已经没那么大危险,他们仍然抵死不肯搬去那些感染源的隔壁,认为一道城墙足以保护他们。无论城防指挥官怎么解释都不奏效,最后只有拘押了事。我本以为这也是人之常情,但直到昨天夜里,守卫又截获了几个鬼鬼祟祟在诗颂大道游荡的家伙,才明白流言的翅膀远比我想象的要硬。”督军在书桌对面谨慎地思考措辞,“我担心……他们已经发现……您不在永昼宫了。”
教皇专心凝视着眼前棋盘。好一阵子,他的声音才醒过来。
“‘墓钟’的秘密泄露了吗?”
“也许现在还没到这一步,但它很可能是流言导向的终点。”
爱丝璀德?不对,她早几天前就被驱逐出城,且一直都受到严密监视,根本没有机会。那么就是身边的某根内线,或者——始作俑者本人。终究是那老儿在这一点上抢占先机。“我本以为把物资和人力转移走,坐观其变,也不失为一个打算。永昼宫和双塔的倒塌固然会造成大量损失,好歹伤亡能减到最低。前提是舆论控制在我们手中——若被敌人抢走,结果截然不同。哼,局面上暂时是我赢了,接下来却有漫长的烂摊子要收拾,不是么?修谟还活着,纵然他一败涂地,也期待着我受困于乱局,他觉得把人心搅成一滩浑水,就仍有反扑之隙?还真是那颗冥顽又愚蠢的脑袋能想出来的点子!”
“民众会站在您这边。”督军说,“这么多年他们都与您共同进退,怀疑您即是怀疑他们自身。就算叛党之前各种无中生有,指责您继位的正当性,污蔑您……的私生活,可他们的灭亡已被哥珊人看在眼中。无论是谁都听见了代表天罚的炮火声,亲眼目睹贼寇残缺不全的尸骨挂在城门上。战争已经结束了。除了您谁还能保护哥珊?除了您他们还能相信谁?”
你把信任与怀疑的拉锯想得太简单了,尤利塞斯。这将是一场比炮火的对决更漫长、更艰苦卓绝的战争……从信件贴上告示栏、从传单在人们手里递送、从自诩反抗军的这些农民举起战旗,从哥珊在七天七夜的暴…乱中流血的时候它就开始了。不,或许更早……
从贝鲁恒背叛我的时候。
残兵在黑白格子上相互交锋。白方已占有压倒性优势,王——代表圣廷——稳坐后方,强大的王后站在统摄全局的中心区域;双车分列左右,它们是哥珊城垒与雷霆般的大炮,攻守兼具;仅有的一只相属于督军,它比后和车弱小,但仍能独当一面,可惜只能在黑格上行进;至于卒子并无多少损伤,正对黑方所剩无几的卒展开屠戮。棋盘上没有黑后。有一只黑方的卒原本已冲向底线,还差两步就能升变成黑后,被白车及时回杀;在此之前几乎吃掉另一只白车的黑马(它能在乱军中灵活穿梭,这是专属于刺客的棋子)也早被清扫出局。黑方除了三两小兵,只剩一王一车。王车易位。国王钻进城堡,处于最后一点可怜的保护之下。
轮到白方。白后要行动了。教皇拿起代表自己的棋子。
但这一步无法将死黑王。同时,黑车,黑方最后的重子,处在对白王虎视眈眈的位置上。白后只得选择回救。然而整个棋盘之外,另一道阴影注视着一切,它将超越所有的想象与游戏规则,在任何时间、棋盘的任何一格出现。
那是黑后。
修谟的棋子。
“你确定从湖中进入诸寂殿的入口已彻底封死?”教皇突然问。
“是。刺客走水路脱身时毁掉了启动石门的机关。那儿已经不可能靠人力潜水凿开了。要打开诸寂殿只有按您原先的设想,从永昼宫内部一路凿通过去,不过那可是件大工程,我把能调动的空闲兵力都调动了,七天下来还没拆完一小半。要能用上火药,效率想必高得多。”
“据我所知机关所在夹层就靠近诸寂殿顶端,若里面真的充满沼气,在永昼宫里点火药等于找死。一定要用……只能用在外面的安全区。时间不多了,不再容许一锤子一镐头这么凿下去,倘若盲目地投入大量军队进行发掘,恐怕又中了敌人卷土重来之计。‘墓钟’是一个末日预言,谁掌握它,谁率先宣告它,谁就控制了人心的流向,谁就站在了神那一边,懂么?叫敌人抢到先手,即使我们费尽心思拆解掉机关,仍然是被动的:我们是不称职的城市守卫,是无法洞悉阴谋的骗子先知,我们是预言的顺应者而非主导者。在这个黑暗时代,人们的信仰如此脆弱,哪怕我十余年来一直竭尽全力加固它,结果也一样。看到那条裂缝了吗?你以为这裂缝是区区神断、炮火、药方、几场微不足道的胜利就能填满的吗?这是义务,是理所应当!不错,事实让他们议论和辱骂的声音小了些,但远远不够,只要有一张嘴还在信口雌黄,有一个人还认定我不配端坐在此,流言就永无尽头。该斩断这一切了。我不会让我亲手造起来的神像崩毁。我不会让时代的命运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可能性被敌人所触碰。”
手指离开白后,选择了另一步棋。
白王。
“您……!”
“只有一种办法能最快捷地打开诸寂殿。”
仿佛为摆脱那幽灵般的黑后的追逐,白王斜进一格,从双车翼护下的后方走到敞亮开阔处,同时把自己推入黑车的直接威胁范围内。将死。一步自杀之着。
“我明白你还有个疑问,督军。”教皇笑了,棋子稳稳落定,他的疲态中显露一丝轻松。“你想问我为什么不烧掉伊叙拉的尸体,为什么要冒着疫情复发的风险给他举行传统的祭礼,容许他土葬,是不是?”
“你认为还能有别的选择?我好不容易招纳了这群茹丹人,令他们放弃异教信仰为圣廷而战,在这关头我反倒让他们质疑主父的教义?选择从来都不乏风险,走错一子便是生死之别,然而不得不为。”白王与黑车在看似已成定局的战场上对峙。“……不得不为啊。”
督军参详着棋盘。“您不会任它就此结束吧。”
这是陈述,而非问句。
“当然。”教皇意味深长地说,“敌人有不受规则限制的权利。我也一样。”
他移走那只位于白格上的黑车,用白方的相——只能在黑格上行走的相——直接取代了它。
“尤利塞斯,你的弱点是不通人情。过错在我,是我将你长久隐藏于幕后,鲜少涉及人心的蛛网。”如果我能用栽培贝鲁恒的十分之一精力来栽培你,或许……“但有些事,还真适合由不通人情的你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