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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出繁密的草芽,甚至无法接受雨水。只在必要的时候他才尝试着和老兵交流,以手势示意对方给自己纸笔,一概遭拒。他猜想这是教皇的特别吩咐。
有一天戴旧铜丝眼镜的医师来检查他的恢复情况。总的来说结果令人满意,因此医师心情不错。“你的情人,那个叫爱丝……什么的,宗座对她格外开恩,虽然是异教徒,还是留了她一条命,只按照前阵子对葵花那样处置她。别担心,哪怕在兵荒马乱的地方,靠一技之长总能混得风生水起。你们还是有机会的。不管帝国军还是舍阑军,最缺的就是医生。”
云缇亚无动于衷。他完全不想知道这些。至关重要的另一件事占据了他思绪河流的整个航道。医师拎着药箱离开,得以让他悄悄从被子下面抽出手,将偷拿自那药箱的一根石墨藏到枕头背后。
当他床沿的刻痕也划到第七条、正苦心思虑怎么把写在破布片上的密信传出去时,陌生的巨响极其突然地降临在采石场,相比之下日常凿石那点动静简直不能更温柔可亲。巨响只轰了一声,原先乱哄哄的棚屋外立刻腾起整齐划一的惊呼,待第二声响过就变成了惨叫。刚好那会儿老兵在外面捡柴禾,屋门关着,云缇亚撩开床边小窗的布帘,哨塔上的圣裁军军旗不见了,只见横七竖八满地尸体。
大部分属于驻守的圣裁军士兵,另一部分是……
反抗军。
在自己醒来前反抗军已经占领了这里——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看见另一面破烂旗帜摊在地上,脚印清晰可辨。雄狮双足人立,指挥官的标志。
又一颗炮弹拖曳着长长黑烟呼啸飞来,擦了一下小棚屋的屋顶,云缇亚只听得屋子里什么东西噼里啪啦抖落,如冰雹过境。趁炮声停顿的间隙,他使出全身力气攀住屋檐翻出去,尽量让背部平稳着地,可还是不小心硌到断肢,眼前一黑,几近晕厥。奇袭被发现了?黑暗中,他想。帕林,殊为不智啊!
他以为这就是最后,但重新携雷霆之势而来的巨响并未容他喘息稍许。前面有堵被轰塌半边的矮墙,是个还算稳当的掩体,他一点点爬过去,心想此刻的自己尚不如一条狗。腿是从膝下两寸处截断的,大概是为了他爬行时能用膝盖支撑,不至于断口直接摩擦地面。应该感谢那女人的体贴吗?起码留给你跪着走路的权利。
恐惧尾随在背后,他甩不脱它,就像甩不脱两腿的剧痛一般。那并非对炮火的恐惧。他努力回忆着自己对反抗军所知的——即爱丝璀德所能出卖的,努力劝慰自己它们其实非常有限,而帕林定然也会向他故意隐瞒一些重要信息。但恐惧愈发贴近,愈发冰冷粘稠,它就藏在将衣衫紧贴在脊背上的汗珠里,哪怕他极力想用生死关头正常人所共有的那另一种恐惧来取代它,也丝毫未能驱退。
尘土呛鼻。几个扛着筝形盾的反抗军士兵挤到矮墙下,瞥了一眼云缇亚,谁也顾不上说话。大地隆隆震动,灰尘把地上的血流滞住,又被血流冲开。“不要躲在坡道后面!”一个嘶哑的、云缇亚总觉得似曾相识的声音大喊,“停下!别过去!”山壁同样震得厉害,满满堆了一山坡的大块岩石如洪水般滚落,某些人一声都没来得及吭就被埋在底下。缴械投降的圣裁军有的大叫天罚,有的放声哭号。炮声间隔得越来越久,但绝望的惨呼和咒骂却逐渐凋零,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剩耳朵里的空气还在嗡鸣着。
“帕林没猜错,”身边的士兵嗫嚅道,“那怪物……果然……使用久了管道会发热……”
凉气慢慢通过这些幸存者的咽喉。一个穿黑色铠甲戴覆面盔、体形修长的战士在尸体和碎石间走动,焦急地清点还活着的人。云缇亚从背后的喃喃低语中得知这个无名战士在反抗军濒临绝境时出现,没人见过他真容只见他一马当先奋不顾身,已帮助了千余人突围,这是第三次折返。被抬上担架的伤员向他道谢,队长们二话不说遵从他的指令,高阶军官用只在统帅面前才会流露的目光望着他。死里逃生的人们给予驰援者的不仅仅是信任——云缇亚发现,还有依赖。
他很快找到了这种依赖产生的根源。
一副血迹斑斑的担架抬到矮墙后。伤者面孔犹如半透明的蛇蜕那么惨白,云缇亚难以估量自己需要多少次心跳或呼吸的时间才能辨认出它。
那是帕林。
茹丹人向担架爬去。士兵要拦截,帕林以眼神阻止了他们。他示意云缇亚近前。
“是……你啊……”
血是语声的载体,将卡在喉咙里这几个字冲出来。云缇亚揭开帕林身上的盖布,到腰际就被血痂粘住。反抗军指挥官的左臂不见踪影,由肩及腹像被某种巨力生生劈开,只剩下右边一半格外显得瘦削的躯干。不是刚才造成的,云缇亚想。不可能是刚才。一天前?或者两天前?他瞧见那道把帕林劈成两半、硕大骇人且已不再新鲜的伤口仿佛还微微翕动着,脏器如同魔鬼,在黑红的深渊底部若隐若现。
“原以为……我俩……只有到地狱门前……才能相见。不过这里和我预想的也没区别……”
不。地狱之门开启得太早了,帕林。
“……我失败了。有人出卖了我们。曼特裘识破了计划……截断我军退路,直接在四里之外……向本营……炮击……我没法回头。你明白的……没有回头的余地……”
云缇亚攥紧拳。不用再想象个中过程,他缺乏承担这种想象的力量与勇气。情报泄露了。为什么心存幻想?自己所知的那些对平庸的敌人或许用处不大,但对于教皇,对于一位身经百战功勋卓著的武圣徒而言……
“是我的错……不该……让你独自……我本该清楚的。”帕林看着茹丹人面目全非的脸和同样不再新鲜的伤口,“我竟相信你……是那种……能坚持到最后的人。”他痉挛般地笑,眼里既无鄙夷,亦无憎恨。“世上怎么会有那种人……所谓坚强如钢的意志……到头来……不过血肉之躯……”
云缇亚没有说话。
他不能说话,因而不能辩解。
辩解在此毫无意义,毫无用处。除了提醒着他的痛苦。
和羞耻。
“可我想去赌一把。倘若可以重来,我仍希望……放手一搏……早在杀害父亲的时候一切就注定了。我已舍弃过去,双眼只能望向前方……我是棋盘上的无名小卒,只能一步步朝底线走,梦想有一天……走到尽头那格,升变成王后,八方驰骋,左右战局。可我……走不下去了。”声音渐渐低伏,像垂死的虫蚁终于放弃挣扎。“不是每颗卒子都能走到底线,云缇亚……但所有的卒子都无法回头。”
帕林闭上眼。
“……现在,你们可以舍弃我了。”
这是说给那些围拢上来的士兵们听的。
隔了一阵,他再度开口,宛如梦呓。“你托付给我的那两个孩子……我把他们放在后备队里,兴许还有机会逃命吧……谁知道呢?……你曾如此不齿的我,居然也会信守诺言……”
死寂降临在停止扩大的血泊中央。又隔了一阵,有人拉起布,盖上指挥官的脸。
穿黑甲的战士快步走近,见到他,众人纷纷站起。“别浪费时间!俘虏愿意投降又大致没受伤的,留几个带路,不愿意投降的立刻就地处决!有实在伤得太重的弟兄,就帮他们解脱。粮食不需要那么多,”他透过面甲缝隙粗略地扫一眼云缇亚,“留些给幸存的劳工吧!”
“但……”
“我们缺的不是粮食!死伤太惨重,没人搬运,那东西同样是累赘!这不是要考虑到持久作战长线行军的时候。我们失败了,懂吗?!在大炮轰过来之前,拿出点逃不了就得下地狱的失败者的觉悟啊!”
不再有异议。士兵们各自行动,只余那黑甲战士一人站在帕林和云缇亚身边。他蹲下,摘去头盔,在尸体胸前画了个虚无的十字。
当他重新用头盔掩上面容、起身离去,云缇亚认出了那几乎能硌断视线的刚硬轮廓。
安努孚。
他静静等待安努孚回过头来认出、并像当初那样一剑刺穿自己,而这终归是另一个幻想。水滴落在红白间杂的尸布上,他以为是雨,仰头却未感觉到一根雨丝。灰霾密布的天空干燥得像要裂开,一块块龟裂成不毛之地,无法生长任何东西,无法留存任何东西。
云缇亚依靠手和膝盖爬回小棚屋时,那儿已是废墟。在炮火轰炸下它的生命和人类一样脆弱。老兵倒在屋门口,头朝外,大约是冲进去抢救什么,即将逃出生天的一刻被横梁砸断了脊柱。云缇亚替他合上眼皮,从他身子下面扒拉出自己的双刀;另有个小包裹,除了沾上点灰,别无大碍。
他解开那包裹,找到一些碎黄金、若干代币、药膏、装在西庭特色工艺白玛瑙胆瓶里的滴剂,以及一把桃花心木的篦子。曾经断过,让他涂胶粘好,现在又再次断开。
炉膛也被压垮,火在废墟里头闷闷地燃烧。
云缇亚将那两截篦子扔进火中。
我们失败了。帕林和安努孚在左右两耳说。一切都完了。结束了。
不。
还没结束。
他盘点着自己还剩下些什么。一双眼睛能看见。一双耳朵听得见人说话。牙齿除了打掉和自己咬碎的,大体都还完整。鼻子还能呼吸,还能嗅到活人与鲜血的气息。左手指骨歪歪扭扭长回去了,虽没力气,勉强还能抓握,能配合绳索将短刀固定在前臂上。还有他的右手:没受到丝毫伤害、完好无缺的右手,直待体力恢复,便能像从前一样把持利刃,挥舞,并且刺击。
还有一件等着他,必须由他亲手完成的事。
他必须杀了爱丝璀德。
作者有话要说:
☆、Ⅳ 光翳(4)
叛军首领帕林的头挂上城门的当天夜里,传来伊叙拉将军的死讯。
殓仪是秘密举行的,很简单,甚至可以说仓促。是的,太仓促了,教皇想,就和死亡一样。他看着侍僧穿过戴白色面幕的茹丹士兵的队列,将第四军统帅的遗物——头盔、弯刀和一张黑木反曲复合长弓放在死者身边。那弓曾伴随吉耶梅茨左右,如今又在仓促之间失去了第二个主人。总主教念诵经文,两名高阶侍僧分别摇动圣水杖和银链条坠着的镂空薰炉,难以形容的混合香味暂时驱退了瘟疫留下的恶臭。九音鸟的药来得太迟,只能压制疫情扩散,救不了已确凿落入魔鬼手中的性命。
修谟。教皇不由自主地再次念及这个名字。他不会蠢到相信伊叙拉的病故是偶然。据士兵说统帅最后痛苦难当,一口气吞了整瓶天仙子浸剂,那东西药效如此强烈以致于医师没能从死者呕吐物里检测出除莨菪碱以外的其他毒药成分。当然,不需要什么毒药,向食物中投放瘟疫患者的唾液可以达到更好的效果。寂火修院在哥珊遭受浩劫的那七天被毁得一干二净,整个教团从此蒸发,哼,自编自演的脱身之计。可以肯定那老家伙,至少是他最重要的爪牙还在城里,像水银一样消无声息渗入连光线都照不透的裂缝,而他们要干的勾当绝不止这一件。
譬如……
“猊下。”总主教轻声提醒。
盛有郁金、乳香末和安石榴花瓣的圣水盂捧到跟前。教皇慢慢洗净双手,走近祭台。茹丹士兵们侍立台下,不发一语,他们之中早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