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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和色彩同样斑斓却又有条不紊,他可以清晰分辨其中任何一种:瀑布声、河床上卵石的摩擦声、绣眼鸟求偶的歌声、蜜蜂翅膀扇起的风声、松脂滴落声、榛果在松鼠牙齿下开裂声,还有那充满香味的狭小空间里,心脏的振动声。
但惟独除了爱丝璀德的声音。
这是他惶恐的全部来源。她笑,弯着眉毛眼睛和他说话,挽住他的手要告诉他什么,他统统听不见。他无法与她交流,无法分享或分担她的情感,只徒劳地将自己的恐惧传达给她。他们是互不相溶的两个固体,在阒静的喧闹中被彼此坚硬的外壳隔开。
当这一念头掠过时,他发觉自己正在融化。
他的身体蓦地陷下去。褐红色的烂泥吞噬了两条腿。
紧紧牵着她的手指松开了。
爱丝璀德扭过头,满脸错愕。她嘴唇剧烈张合——依旧没有声音。
快走!他朝努力伸过来的那只手喊。泥沼一点点扩大,他膝盖以下空空荡荡,赫然已成了它们的一部分。你会陷进来的。别管我,快走!走!走啊!
她不理,执拗地要拉住他。她在呼喊,表情像急遽崩解的山岩,喊声想必也犹如石头大块滚落。
他统统听不见。
你想一起死吗?你不是说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吗?我叫你别犯傻!放开!把手放开!求求你……快走……
淤泥已漫到胸口,带着血肉模糊的腥味。
求你快放开我……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爱丝璀德同样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云缇亚苏醒时唯一能听见的,是囚室高处的气窗外,一只鸟隔着铁栏叫唤。
它伸进头来,黑眼珠骨碌碌地张望他。
就和爱丝璀德的瞳孔一样黑。
这是他昏迷以来做过的无数个关于她的梦之一。或许海因里希那几句话多少还是起了作用。在梦里他反复地经受酷刑,她扑到他身上,被落下的刀网绞成碎片。另一个梦,他位于岩浆中心的孤岛上,到处是浓霾和硫磺的气味,她趟着火河来救他,很快就连一小撮灰烬都不剩。凡此种种,大同小异。
那太不真实了。
她不可能愚蠢至斯。
他再一次庆幸这只是梦,或者说庆幸自己还有可供庆幸的事。不过梦和醒其实没什么区别。头脑昏沉,全身燥热得厉害,他想起自己正发着烧。失去意识前医师曾来过,在他额头上搁了个水袋,又端来一碗药。他不肯就范,于是狱卒把他和床板绑在一块,那药得以勉强灌下去,给他舌头和咽喉盖上火辣的烙记。躯体深处那些负责传递痛觉的细小触须被激活了,大概是伤口复发,后脑又像搠进一根带钩刺的锥子,来回地拧。
但这远远比不上双腿带给他的疼痛之万一。
他不能动下半身,稍一动就痛得窒息,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才缓出一丝气。他只瞥过一眼自己的腿,肿胀乌黑,流着已无法称之为脓水的体…液,苍蝇围在旁边打转。这是尸体的征状。他还活着,尚自苟延残喘,但这两条腿永远地死去了。一个半枯半荣的怪物。一棵叶子没落完根系却彻底坏死的树。
有时候,他觉得膝盖下面的部分并未丧失生命,只是完全蜕变成一对以折磨宿主为乐的寄生魔鬼。凋死的肢端又怎会一刻不间断地向全身辐射着痛苦?
是第几天了?
已经过去了几天?
……还剩下几天?
他没有求死的欲望。当死亡是个确凿的约定,像刻痕深深地划在日期上,也就没必要再格外乞求它降临。迟早的事。二十天,帕林说二十天,虽然现在看来是有些过于漫长了——二十天一到,永昼宫的地基整个儿陷下去,湖水的压力令宫墙扭曲变形,高度惊人的双塔倾斜失衡,终致坍塌,邻近的建筑物无一幸免——会朝哪个方向倒呢?审判局和它下面蚁穴般的监狱也在这范围内吧?
他想着那一刻如约而来的广袤黑暗,想到永寂不分贵贱、平等地包容每个人,每个摆弄刑具和在刑具下求死不得的人——这不能减轻痛楚,却使它化为一种值得骄傲的凭证,如同凯旋的战士以断肢为勋章。
从气窗漏下的一小道光昏黄而黯淡。
他不知道现在是一天的初始还是尾声。只知道自己是清醒的,清醒地凝视光线,清醒地呼出匀称绵长的气息。
医师被狱卒领进来,药箱吊在胳膊上晃悠。
他替云缇亚的腿扎上绷带,换句话说,用绷带把它们丑恶的外形包裹起来。毫不轻柔的动作令云缇亚大汗淋漓,“水……”痉挛着,他对医师说。
医师拿了个瓶子,拧开,凑到囚犯干裂的唇边。“洋地黄和白萝摩花泡的酒,对心脏有好处,能让你振作一点。得先喝下这个再喝水,药力才好吸收。”
别无选择。云缇亚说服自己照做。烈酒灼烧口舌,愈发难熬,医师适时地递上一只鼓鼓囊囊的皮袋,叫他含住衔嘴。他什么也没想。
那不是水。
也不是上次被强迫咽下的药汁。它浓稠粘滑,无法用腥膻、咸涩、酸苦、辛辣等任何一种味觉来描述。云缇亚意识到不对,已经迟了,嘴里仍塞着那个阻止他用力咬合的东西,闭不紧牙关,狱卒一手摁住他,一手将皮袋的长嘴直接捅进喉管。他晕厥过去,醒来时鼻腔呛满那种液体,导致他只能像狗一样张开口呼吸。
又有一条人影走到床前。云缇亚咳着嗽,他分辨不出是谁。
“再多拿两根绳子来,把他绑结实些。药效发作很快。”
影影绰绰的脸孔模糊成灰色。一堆锈蚀的铁面具。但耳中每个字都清楚、沉重,落到鼓膜上会弹起响声。
空间慢慢幻化。
周遭事物的轮廓都波动起来,彼此粘附,重新塑形,置换成他闻所未闻的奇异面目。
只有一样东西还留在原来的位置。
他仰望着接近囚室顶部的气窗。那只鸟没有飞走。它依然收拢翅膀,静静地站定,用一种他曾无比熟悉、却永远不可言述的眼神迎接他。
光线将它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形体是普通野雀,然而它身后那团幽影膨胀得巨大,伸展开触须似的尾羽、带倒钩的翎毛,以及屈曲蜿蜒的蛇颈。
他看见了九音鸟。
真凄惨呀。
一派轻巧而司空见惯的口吻。它眼睛酷肖爱丝璀德,以及她脚下的深渊,但鸟喙里发出的并非她的声音。
是母亲的声音。
我孕育你,历尽艰辛逃离战祸、渡海到西方生下你,不是为了见你变成这副样子的。
九音鸟眼里张扬着令它乐在其中的怜悯。我把你托付给曼特裘,他会救你,并且救赎你;他会带你去诸圣之国,在那必经的路上与我相聚。我什么都为你想好了,孩子,就是没料到你背叛了他。你背叛了你的救命恩人,还帮着别人中伤他。这是惩罚。你自讨苦吃。
云缇亚动了动唇,疼痛让他的笑更像一条抽搐的裂缝。
我在替您报复他,母亲。我只不过说出了他永远不敢吐露的表白,他终将为此付出代价。那封信是伪造的,但它每个字都是真的。您理应欣慰啊,母亲。他笑得肆无忌惮。那个始乱终弃的男人的爱,和他的死,难道不能带给您欢愉吗?
你背叛了我主。泽奈恩主事长的声音。云缇亚,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我主至高无上,乃圣徒中的圣徒,他所言即是神谕,是我等毕生奉行的真理,纵令我等灰飞烟灭也心甘情愿,不可违背。所有诸寂团成员的声音汇合起来,包括李弗瑟,甚至齐丽黛。你怎敢与我主为敌?你怎敢与我主为敌?你怎敢与我主为敌?
玩够了,魔鬼。想要灵魂就安心等我咽气,别拿那种谁也不会上当的幻觉来拨弄我。
灵魂?那玩意儿能吃么?九音鸟剔着颈毛,换成艾缪的声音。我不要你的灵魂。我只食用博学者的狭隘、谦恭者的傲慢、道貌岸然者的阴暗、勇往直前者的恐惧,和守口如瓶者的秘密。
请自便吧。痛苦是一阵一阵的,逐层深入,像锯子来回牵扯,他咒骂这过程的漫长,锯刃下明明只有两根朽木。我太累了,没工夫招待你。
你不累,相反,你很享受它。
什么?
你自诩为有良知的人。良知在这年头多少还能干点事:把口粮分给邻居,照顾失独的瘸腿老汉,替他们隐瞒无心的渎神之言,不参与狂信徒的盛会,平日里偷偷屯点食物和草药以备饥荒时救济几个饿鬼,当然在那之前先得保护好自己。瞧,多简单。但你不屑。也许你尊敬这种人,但你不屑照他们一样做。
熊熊烈火之中,一滴水再清凉,又能起多大作用?人应竭尽其力。我比他们多一点点力量,自当担负更重的责任。
哈!责任感!你要从根本上打破现在的秩序,重置所有规则,在废墟上建立截然不同的崭新国度,让扭曲的世界彻底被正常的、自由的世界取代,嗯?
是。
你一个人单干过,却失败了,输得很惨。你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所以你选择了帕林:你替帕林冲锋卖命,帕林替你实现梦想。但这笔交易真的值?你知道帕林擅长哪些手段,欺骗与煽惑是他的两柄利剑,一旦他夺得权势,这第三把剑杀的人绝不比曼特裘少,兴许更多。民众那短浅的见识不会增长分毫,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黯淡的领袖倒下去,另一个光辉璀璨的领袖众星捧月似地升起来。他们陶醉于自己的力量,抛弃英雄像抛弃破烂的袋子,塑造伟人犹如捏…弄泥胚——并引以为胜利,将改朝换代归结为自己的功勋。新的世界降临了吗?历史的步伐果真在大幅度前行吗?帕林一呼百应,仅仅因为他喊出了那些被奴役之人的心声:他们要摧毁的绝非奴隶主的王座,而是自己无法坐上去的王座。
……说得没错。
但你似乎不赞同。
我为之卖命的不是帕林。历史需要他这样的人物,足够坚决、足够聪明、足够有力;帕林是命运的棋子,他生下来就是为了变革,我站在他一边,因为他胜算较大。我只能确定这一点,而明天、明天的明天,就连你这至察者也窥不见。我为什么不抓住仅有的机遇?这是场棋盘上的战争,只追求胜利,卒子走到对手底线,升变成王后,左右胜局,可这一场胜利之后呢?谁敢保证他下次还能成气候呢?他上位之初必定极意讨好民众,收买人心,掩饰恶行;而他孤身一人,既无臣佐,也无干将,纵使本性暴露,推翻他远远比推翻宗座十几年根深蒂固的神权统治容易。很难理解么?我必须把握现在。我能把握的只有现在。前路或许黑暗,不是此刻坐以待毙的借口!
听起来更像一场赌局。你在拿数十万人和他们未来数十年的光阴赌帕林这个卒子的命运。
我在赌整个教皇国的命运。
究竟是何种信仰才造就如此丧心病狂的头脑?!知道吗,云缇亚,冲着这点,你比任何一个有额印的人都更接近圣徒。
我没有信仰。
不。九音鸟锈钝地笑着,老铁匠的音容穿越时间,炉火旁风箱缓缓拉动。你信仰虚无。渺远的希望,双眼抓捕不了的“可能”,深海水面倒映的星光。一个相信美德但不相信正义、也不会再行仁慈之事的人,所信仰的虚无。
随你高兴,魔鬼。离开吧……我确实累了。
所以我说你在享受。你享受自己经历的痛苦,这让你觉得你付出了、你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