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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简单地说了句:“不能,你快上车吧。”
柳絮影像还有话要说,但见他扭过头去根本不看她了,只好回身去上大汽车。她一边往车上上,一边还埋怨他太无情了。
要说话,王一民肚子里有千言万语要说呀!他恨自己对卢运启没有尽到责任,他怨自己不能把淑娟从苦难的深渊里解救出来,连冬梅他都觉得对不起。他不知道淑娟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在日寇临门,老父暴亡,弱弟被捕,老母昏厥,爱人又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她会不会……王一民几乎不敢再想下去。他眼盯着葛明礼,把对敌人的仇恨都集中在他身上了。他觉得卢家这场使人痛断肝肠的悲剧,是和葛明礼有着最直接关系的,是他出卖了这一家的男女老少,使得他们家破人亡的,因此他才恨不能一刀捅死他。但是现在却不行,眼下还需要他这个开路的工具。他必须极力克制着自己,以大局为重。
车队沿着松花江往东开,越往东越偏僻,拦路盘查的敌人也越稀少。过了十六道街以后,葛明礼又颤着声音央求放他下车。不知他是真的恐惧,还是装出的一副可怜相,说话声音抖颤得更厉害了。
王一民严厉地喝止住他,让他老老实实地坐着,再不许发出一丝声响。
王一民不许葛明礼发出声响,一是他在考虑最后将如何处置这个罪大恶极的特务头子;一是他还担心在冲出市区以前,会不会碰到敌人最后的加强关卡,进行最后的盘查。因此,他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看着看着,忽然发现二十道街的街口上,站着一群人。这二十道街已经没有多少人家了,出了这条街口,就是荒郊野外,路两旁种着高粱苞米,一片天然的青纱帐。可是二十道街口却是一片光秃秃的所在,这里无遮无挡,看什么都非常清楚。现在,王一民已经逐渐分清这群人的衣着面影了。他们大概有十一二个人,主要是穿黄衣服的军人和警察,不,警察很少,甚至没有,几乎完全是军人,而且是日本军人!只有一个穿西装的,也许是个翻译?车越来越靠近了。王一民已经看清,领头的是一个日本军官,可能是个尉官。他两只手拄着皮鞘大战刀,傲然直立在马路中央,他旁边站着那个穿西装的家伙,背后是一群持枪的日本大兵。
车到这群人跟前了,离他们只有七八米远,车还在开。那个日本军官举起战刀高声叫唤了一句什么,那个穿西装的紧接着喊道:“停车!”
王一民一看不停不行了,忙命司机刹车。
摩托和后边的两辆汽车都停下了。
车刚停住,还没等王一民说话,葛明礼忽然回头说了一句:“这回得我亲自下车去和他们交涉了。”
葛明礼说话声音一点也不发颤了,而且说得又急又快,在他回头一瞥的时候,王一民发现他眼睛里射出来一线发亮的贼光。王一民立刻明白他要干什么了。忙用刀把捅着他的后腰,低声而严厉地说:“不许动,由我们交涉!”
“不,我去!”葛明礼一边说着一边就从车斗里往起站。
只在这一瞬间,王一民立刻做出了抉择。他左手向后边两辆车一挥,右手——拿匕首的手一翻腕子,一用力,一下就捅进了葛明礼的后心,不偏不斜,正插进心脏部位,只见正在往起站立的葛明礼一挺身子,一梗脖,一翻白眼,扑通一声又坐在车座里,他真的连妈都没有叫出来,就一动不动了。
王一民插进匕首以后,并没有往出拔,他一回手,就拽出了匣枪……
几乎和王一民刀刺葛明礼的同时,后边小汽车上的四支匣枪同时像爆豆一样响起来,紧接着大汽车上的十来支枪也响了,枪声响成一片,子弹呼啸着射向那群日本强盗。
那群日本强盗根本没有料到会遭遇这样暴雨般的突然袭击。他们眼看着摩托车上坐的是满洲警察官,摩托也是军用的,后面小汽车里也是穿黄衣服的,大汽车前边模模糊糊也像坐着军警人员。他们以为拦住车辆,查问一番,最多是拦截回去,万万没有想到,在他们统治的哈尔滨,会有这么多的武装敌人,而且打得这样快,这样准,这样狠!那个领头的日本军官几乎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天灵盖已经被一颗炸子揭开,一股红白相间的花花脑子直向天空溅去,他也和葛明礼一样,没有来得及叫声妈就栽倒在地了。接着就是一片撕裂人心的嗥叫,那群日本大兵和穿洋服的翻译也都在顷刻之间伸腿瞪眼,纷纷栽倒。
王一民拔出匣枪以后,敌人已经纷纷倒地了。他忙对司机喊了一声:“开到路旁去!”
司机忙一转轮,摩托向路旁开去。王一民举着手枪向后面高喊:“汽车先走!快!”
随着王一民的喊声,后面的小汽车也跟着摩托开向路旁,夏云天从车窗里探出半截身子,向大汽车高喊:“快,快开过去!”
大汽车吼叫着从日寇死尸上冲过去,血浆向路两旁飞溅着……
这时夏云天又对王一民喊道:“丢下摩托,快上小汽车!”
王一民答应着一推司机:“快,你去开小汽车,把警察司机换下来!”
司机答应着跳下摩托,飞快地奔上小汽车。
王一民随着也跳下摩托,他往小汽车前跑了几步,又停住脚,回身看看摩托里的葛明礼,发现他脑袋并没耷拉下去,粗脖子还向上面梗梗着,眼睛睁着,大嘴张着,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王一民憎恨之情又勃然而起,他挥起手中匣枪,照着那张扭歪着的大白脸,啪啪就是两枪,两枪都打在鼻子上,立刻掏出一个血肉模糊的黑窟窿,血从那里冒出来……
王一民这才跑上小汽车。在小汽车里,夏云天和那位游击队战士已经把那个警察司机让到后座上,夹在他俩中间,准备把他拉到游击队去,教育好以后再放回哈尔滨。
小汽车紧追着大汽车向东跑去。路两旁是茂密的庄稼,高大的树木,农民们已经歇过晌,下地干活了。生活在这里还像小溪的流水一样,照样流着。
王一民不时回过头向后面望着,后边只有这两辆汽车掀起的一溜烟尘,敌人没有追来。
前面隐隐约约地现出一带山岭的影子,老山头已经依稀可辨了。
两辆汽车以最快的速度在公路上奔驰着……
第尾 声章
秋天,月夜。
半轮冷月高挂在清空中,一片墓地松林在秋风中飒飒作响,一座新坟前边立着一块石碑,上刻:玉旨一郎之墓。
一对用野草和野花编织的花圈上挂着白色飘带,上写:中国人民的忠实朋友玉旨一郎永垂不朽,下款是王一民敬献,日期是一九三四年九月十八日。
在花圈前边肃立着王一民、李汉超、卢淑娟、冬梅和肖光义。卢淑娟手中提着一个小皮箱,冬梅胳膊上挎着一个小包袱。
王一民手里拿着帽子,眼睛呆呆地望着石碑……他仿佛又看见玉旨一郎和他生离死别那一刹那……玉旨一郎用流血的身体护着他,用目蚍欲裂的眼睛看着他,用火辣辣的大手拉着他……那撕裂人心的声音又响在他的耳边:“朋友,永别了!”……他的眼泪止不住一串串流下来……
一阵秋风吹过,呼呼的松涛声伴着卿卿的虫鸣,像老人发出的呜呜悲叹,像少妇发出的凄凄哀啼。
王一民在心里默默地祷念着:亲爱的一郎,你安息吧!你的血流在中国的土地上,也流进中国人民的心里,等到我的祖国回到人民手中那一天,我一定要把你的事迹写成一本书,让全中国人民都来纪念你这位日本朋友,也要让中日两国人民都知道: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都是侵略战争的受害者,日本军国主义者是中日两国人民的共同敌人。当我们两国人民携起手来的时候,侵略战争一定会被制止!
一郎,安息吧!
王一民又深深地鞠了一躬。李汉超等也鞠了一躬。
李汉超擦了擦眼泪,转对王一民悄声说:“一民,已经是后半夜了,你和淑娟她们还要赶夜路。车还在那边等着。快走吧,到游击队替我问夏云天同志好!让老塞多接触战士和人民,将来为他们写好书;让柳絮影把部队里的文娱活动开展起来。再替我问候所有的同志们!”说到这里,他又转对卢淑娟和冬梅说,“你们过惯了城市家庭中的舒适生活,游击队里的条件特别艰苦,要有克服困难的决心。”
卢淑娟庄重地点着头,眼睛里含着热泪说:“我知道,我已经千遍万遍立下誓言:在这国破家亡的时候,我要把自己完全交给祖国,我要用父亲忠烈的鲜血写下自己的一生!”
“对,您放心吧。”冬梅马上接过来说。这姑娘兴奋得眼睛直闪光,她又飞快地说起来,“我们小姐真的早就下定决心了,这一个多月她哪天不盼王老师能从游击队回来接她,前天一接到您的通知,让我们做好下乡的准备,小姐就激动得一夜没合眼。其实小姐那个家呀,自从遭了变故,老爷去世以后,就再也不成个家的样子了。少爷虽说放出来了,可是一直疯疯癫癫,成了一个废人。大太太得了脑血栓,卧床不起。二太太回了娘家,三太太整天抹眼泪。家人也都散了,连看门房的两个老头都走了。听说日本人还要没收那房子,将来这一家人也都得散摊子……”
“你别说了。”淑娟眼含热泪,一拉冬梅说,“日本鬼子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也不光我们一家。”
“对。”李汉超说,“不消灭侵略者,中国人民都过不上好日子。”
“好了,我们走吧。”王一民向李汉超伸出手去说,“问省委领导同志们好!你要多多保重,我将来再有机会回哈尔滨,一定去看望玉芳大嫂,替我亲亲小超!”
他们紧紧握手,热烈拥抱,互相挥手,洒泪而别。
李汉超站在墓地旁的松树下,看着他们沿着田间小路向前走去。他看见王一民接过卢淑娟手中的小皮箱,扶着她在前面走。后面肖光义也接过冬梅挎的包袱,和她并肩走着。
风还在吹,虫还在叫。李汉超抬头望望夜空,只盼黎明快些来到。
1981年3 月19日初稿
1981年5 月20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