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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能是一种矜持,而下场却是被外地人的后代叫做“乡下人”。
黄渡正是春申君二百二一百多年前誓师渡江助赵抗击强秦的地方,黄渡之“黄”就是他的姓。黄渡镇沿着一条河,这条河正是上海以后因为流淌如同石油一样液体和发出刺鼻的异味而臭名昭著的苏州河。不过这里的人宁愿叫它的古名吴淞江,这样可以回忆它曾经要比黄浦江宽阔得多的江面和无数的帆船。这一段河流委实清澈可爱,苏州河在这里是一个处女,还没有被工业玷污。河上有桥,千秋桥的老桥早已经坍了,桥柱也已经不见了。这新桥也已经很老了,桥柱和桥栏上的水泥已经风化,一片片的掉下来。桥是单孔的,桥下带有江南常见的青苔,被湿热的天气一养,绿得发乌。
陈瑞平没有走过桥去,西面正有一阵乌云飞来。桥下有几枝水杉站立在房子间,水杉去岁的细细的树叶落在屋顶上,红红的散在瓦沟中。他见到中间有一栋高高的房子,门前凸出很宽的一檐,就走过去。上海乡下当年是不锁门的;锁环空空地荡在那里。门虚开着,一推就被风吹开了,他要反身关门,突然就“呀”地一怔。不意背后就是汪蓓蓓。陈瑞平吓了一跳。就像是许仙在西湖边上遇到了白娘娘。许仙不是仙,白娘娘却是妖。蓓蓓和白娘娘一样美丽,一样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确实很妖。
上海郊区的房子往往没有院子,正中的一间就是客堂间,汪蓓蓓就站在那里,她不管怎么站,总有一种特别的风姿,她永远不会很正面地对着你,她知道怎样站最好看。汪蓓蓓看见陈瑞平并不惊讶,很自然地喊了一声:“瑞平。”很久没有听见蓓蓓这样喊自己了。
“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家不是就在黄渡吗,不过是在乡下。小娘舅正好到镇上送公粮。我就顺便过来看看。”蓓蓓很好看地一笑。“你不是在老街上逛过,在文具店里买过东西?”见瑞平有一点愕然,蓓蓓便更好看地笑。“你从桥上走过来的时候,我坐船正好从桥洞里面穿过去。我就对小娘舅说,我就在镇上走走吧。小娘舅就让我在这里上了岸。我就跟着你走。”
生逢1966 10(2)
“坐下吧,这雨一时总不会停。”这一家摆在客堂中无非是一些沾上泥巴的农具和桌子板凳。瑞平于是和蓓蓓一起坐在一张方桌子边上。蓓蓓两只眼睛看着瑞平,使瑞平有一种被玩弄在股掌之上的感觉。蓓蓓的语气是温和的,她说:“你怎么还像小学里一样分男女生?”
这时,他们听到了像野马奔腾一样的声音,由远及近,接着,听到了门口很响的雨声,屋顶没有做泥幔,雨击在瓦片上听起来如同密集的鼓点一样。他们能从开着的门中见到瓢泼的雨击打着地面生出一片茫茫的烟尘。苏州河上已经没有了船只,只见暴雨将数丛芦竹打得乱点头。水面上长出无数密密麻麻的芒刺,像一片白色的地毯。又是闪电,又是雷声。屋里根本不能听见对方说话,瑞平似乎有了一点解脱。蓓蓓掩起了门。屋里的分贝下降了一点。她又说:“你怎么不说话?”
瑞平无路可逃,眼睛很木然地看着陈旧的石灰墙,那里有一只很大的蜘蛛,正在爬着,顺着墙有一股小小的水流,将蜘蛛的全身泡湿了。
“很困难吗?和我说上几句话?”蓓蓓冷笑着说。“弄堂里谁都知道我是一个逃兵,是一个受不了艰苦从新疆逃回来的人。大家都说这是陈瑞平说的。”汪蓓蓓愤愤不平地说。“当年,我到新疆去。你们都说我是假积极。是为了骗一个团徽。现在我回来了,又说我是《年轻的一代》中的林育生。”
瑞平不说话,当年,他就认为一个人在学习雷锋的时候还是一个落后份子,在贯彻阶级路线的时候,突然就成了积极份子,似乎不可信。所以现在蓓蓓从新疆回来从逻辑上说也是很正常的。他看看蓓蓓,就这样说:“如果是我,我一旦去了新疆,就不会回来了。”
“你啊,我还懒得为你生气呢。瑞平,当年你也报名去新疆的,如果批准你去了,说不定你也要会来的。你不要总想着你是对的。你也有错的时候。就像是在做物理,你也有九十九分的时候。你就是不会从对方的角度想一想。”蓓蓓的两眼满是泪水,她用手帕擦着,总也擦不干。
瑞平见到屋子的西北角上有一个地方漏了,雨水正滴答落下来,他就走上前去,将一只木桶放在下面,然后看着屋顶。
“或许你没有想到。当年我一开始就不是因为自己会英语会跳舞成绩好而骄傲自满。几乎是一种本能,是乡下孩子的本能。我只能比别人强一点,人家才看得起我,不会叫我乡下人。瑞平我一直记着的,你从来没有叫过我乡下人。”蓓蓓冷冷的语调变软了些。
“我当时也是有私心的。我是不愿意再在这样的家庭中生活下去了。好婆每天都说要到香港去。我又不愿意,妈妈在香港早就生了一个小弟弟。我很盼望有一种独立的生活。当然也是有一腔热血的,当时,谁没有热血呢?你不是也有吗?可惜,新疆和我没有缘分。初下去时会感到苦,总感到这不是我长住的地方,晚上虽然想我还是在这里扎根吧,但是一做梦就回到了上海。我感到我的身子来到了新疆,而灵魂还在飘飘荡荡,没有着落。当然,我在干活中是不会怜惜自己的体力的。凡是别人能做到的,我一定也做到,咬着牙也要做到。那天我关节炎发作,我就跪在地里采棉花。过了一个冬天,就不感到苦了,已经苦得麻木了。”
生逢1966 10(3)
“你当年写来的信是在全校广播的啊。”陈瑞平想起了当时校长慷慨激昂的语调,和每一个教室中的掌声。
“正是。这些信与其说是写我的真实思想,还不如说是在写我要想做的人,我是用写这样的信来鼓励自己,在新疆继续干下去。”
雨脚渐渐稀下来了。蓓蓓就把门打开,女生总是很细心的,被误解是很可怕的。
“文革一来,我就几乎不能熬下去了。因为是有海外关系,人们对我的疑惑一点点说出来了,都说我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几乎没有一种逻辑可以证明我是自愿革命的。我没有办法对那些连城市也不知道的人说我们如何划清界线。他们在那边,很奇怪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我实在不能让他们明白我们也是革命的。有人最后向上级汇报,说我是特务,是专门被派到边疆,准备和苏修接头的。后来我想,如果我是他们,也会这样想的。虽然领导不信,但是因为有人这样在说,传言就慢慢滋生了。”
这话说得瑞平害怕起来,他因为说蓓蓓是逃兵而感到惭愧。 “他们没有将你关起来吗?”
“没有。他们只是怀疑。怀疑就够了。我想来想去,那些都是忠厚而又淳朴的人,他们肯定仇恨敌人。他们要弄明白上海正在学校中贯彻阶级路线,还要很多的时间。后来,我生了病。新疆阿克苏的气候是我不能适应的。我先是感到喉咙很干燥,扁桃腺老是发炎,我曾经到卫生室领了很多的消治龙,还是不能解决问题。后来发展到了鼻子。我的鼻子毛细血管对干燥的气候过敏,经常流血,一下地干活就不行,刚刚将镢头举起,鼻子就出血了。有很多的人流过鼻血,只是最多不过一两个星期就好了,只有我,一年了,老是好不了。我的军衣胸口那一片经常血迹斑斑。要用一块手帕围在那里。后来,我简直不能干活了,就是坐在晒场上拣棉花,鼻血还是在你一点没有注意的时候淌了下来。这时我想,我还是先回上海再说。请假回来一看,你爸爸已经这样死了,我也是心里很慌的。有一点走投无路的感觉。最后只剩下到香港一条路。”
蓓蓓光滑的额头上出现了几条浅浅的皱纹。瑞平被彻底软化了。他的眼睛中眼白少了许多,眼神柔和起来。
“瑞平,你也很不容易,陈家伯伯本来没有什么事情,现在已经……”
陈瑞平摇了摇手,他不愿意想自己家中的这些事情。“蓓蓓,我们不再说这些好吗?到了乡下,做生活最吃力的时候,我总是对自己说,在这里,不讲出身,只讲力气。总没有心上的负担。”
“我也不想说,不过除了你和小妹没有人会听我说。当我离开新疆的时候,我们以前68中的同学谁也不赞同,他们认为我是经不起考验。和你一样,认为我是一个逃兵。谢谢你能听完这些。这样讲一讲,心里就好多了。”蓓蓓仿佛轻松了许多。“其实,我等了你好几天,就是想找你,将这些话讲给你听,其他人我谁也不能讲。我们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是很后悔当年出了这样一场风头的。如果不是这样,我不会像今天一样狼狈。我或许在一所非重点中学读书。文革的事情我也是能经受的。至多不能当红卫兵,就像你一样。”
生逢1966 10(4)
瑞平软下来了:“如果不是你,可能是我到新疆去的。”
“小妹还好吗?”
“你不如去看一看,又不远。”
蓓蓓就瞪了瑞平一眼。
“小妹满好的。赤着脚在拔秧,她的小腿上有很多的蚂蟥,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他每天起得最早,晚上睡得最晚,遵照毛主席的教导,和群众打成一片,她为贫下中农房东到井里打水,自己挑了,倒到人家水缸里。还把那个瞎眼老太的家里大扫除了一番。”
雨渐渐小了,蓓蓓虽然有点近视,却比瑞平早看见一只水泥船袅袅地从东边的苏州河荡来,摇橹的正是小娘舅。他们就走出门去。刚刚下过雨。泥路上就有很多的小水塘,门口就是一片。瑞平脱下了篮球鞋,一只手捏着纸和鞋,另一只手就伸向了蓓蓓。蓓蓓就有点害羞地把软软的小手交给了瑞平。蓓蓓穿了一双塑料底的布鞋,很小心地踮着脚,像跳舞一样,绕过了小水塘,不时还夸张地尖叫一两声。然后这两只手就没有松开过,一直到两人上了小娘舅的船。
后来回想起来,他是第一次很自然地握着女生的手。
正好是顺路,从曲曲弯弯的水路走,到瑞平劳动的杜家村前先要到许家村。船在青草味和水腥气中航行,不时穿过稻田,就有一团一团的麦香味飘过来。太阳还很高,不过是三点半的模样。在船到许家的时候,蓓蓓的小娘舅就靠上了河埠头,让瑞平先到家里去坐坐。而他立刻就摇橹赶到晒麦场去了。
这里也下了暴雨,河边的泥路上也全是水潭。好在这里没有下乡的学生,蓓蓓就又将自己的手交给了瑞平,瑞平就这样牵着她的手走跳上了石板踏级,进了蓓蓓外婆的小店。说是小店,其实很显然只是土路边上的一间屋子。和所有的小店一样,矮矮的屋顶上面盖着青瓦,门楣上有着林彪手书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红色的纸已经被太阳晒得很淡了。小店里面是黑黑的,从外面走进去的瑞平,一会儿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立刻一股霉味和酱油的咸涩味就直冲鼻子。他的头差点碰上了灯泡,梁上下来的一根电线赤裸裸地吊着它,电线上爬着一串黑色的苍蝇。外婆,一个非常矮小的农村妇女,坐在小店的正中。外婆穿着一条白色的长到膝盖很宽大的短裤,她的上身光背,夏天许家村的老年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