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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亭 马伯庸著-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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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苦而战败的汉军来说,这场暴雨出现的时机简直就是一个讽刺;不过,尽管它挽回不了整个败局,但多少让魏军的攻势迟缓下来。而残存的汉军包括马谡在内,就趁着大雨造成的混乱一口气逃了出去。

  马谡一点也不为自己的侥幸逃脱而感觉到高兴,短短几个时辰的战斗让这个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本他对自己很有自信,相信运筹帷幄便可决胜千里,精密的计算可以掌控一切。但当他真正置身于战场上的时候,才发觉庙算时的几把算筹远不如这原始的短兵相接那么残酷,那么真实。在这片混乱之中,他就好象一片惊涛骇浪中的叶子,只能无力地随着喊杀声随波逐流,完全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每一名在他身边倒下的士兵,都在马谡脆弱的心理上造成新的一击。生与死在这里的界限是如此模糊,以至于他全部情感都只被一种膨大的心理状态所吞噬——那就是“恐惧”。

  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真实的战场,也是最后一次。

  从街亭逃出来的时候,马谡没管身边的溃兵,而是拼命地鞭打着自己的坐骑,一味向着前面冲去。一直冲出去三四十里,直到马匹体力不倒口吐白沫倒在地上。马谡在附近找到一眼井水,他趴在井口直接对着木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一气,才算恢复了一点精神。然后他凑到水面,看到的是一张憔悴疲惫的脸。

  当亲历战场的恐惧感逐渐消退之后,另外一种情绪又浮现在马谡的心头。街亭之败,他对诸葛丞相有着挥之不去的歉疚感,他不知道如何面对丞相;蜀汉这多年的心血,就是毁在了自己的手里。但更多的,则是对王平的愤怒。他恨不得立刻就飞回西城,当着丞相的面将王平那个家伙的头砍下来。若不是他,汉军绝不会失败,街亭也绝不会丢!

  马谡就是怀着许多复杂矛盾的心情踏上回本营的路。一路上,他不断重复着噩梦,不断地陷入胆怯与愤怒的情绪之中;他还要忍受着雍凉夜里的严寒与饥饿————因为既无帐篷也无火种,酒和肉食就更不要说了。有时候他甚至不得不去大路旁边的草丛里,去寻找是否有散落的薯块。

  当他终于走到汉军本营所在的西城时,忐忑不安的心情愈加明显。不过他的另外一种欲望更加强烈,那就是当众痛斥王平的逃跑行径,给予其严厉的惩戒。从马谡本人的角度来说,这也是减少自己对丞相愧疚感的一种方式。

  当马谡看到西城的城垣时,他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找了附近一家农舍,打算把自己稍微清洁了一下。这几日的风餐露宿让他显得非常狼狈,头盔和甲胄都残破凌乱,头发散乱不堪,一张脸满是尘灰与汗渍。他觉得不应该以这样的形象进入城池,即使是战败者,也该保持着尊严。“战败”和“狼狈逃回来”之间有着微妙的不同。

  农舍里没有人,门虚掩着,屋里屋外都很凌乱,锅灶与炕上都落满了尘土,常用的器具物品都已经不见了,只剩几个瓢盆散乱地扔在门口。说明这家主人离开的时候相当匆忙。

  马谡拿来一个水桶和一个水瓢,从水井中打来一桶清水上来,然后摘下头盔,解开发髻细细地洗濯。头发和脸洗好后,他又找来一块布,脱下自己的甲胄擦拭甲片上的污渍。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谡听到声音,站起身来,把甲胄重新穿到身上,戴正头盔,用手搓了搓脸,这才走了出去。

  农舍前面站着的是两名汉军的骑士,他们是看到农舍前的马匹,才会过来查探的。当马谡走出屋子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刀,警惕地看着这个穿着甲胄的奇怪军人。

  马谡看着这两名穿着褐甲的士兵,心里涌现出一阵亲切的感觉。他双手摊开高举,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是大汉前锋将军、丞相府参军马谡。”

  两名骑士一听,都是一楞,同时勒住坐骑。马谡看到他们的反应,笑了笑,又说道:快带我去见丞相,我有要事禀报。”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起翻身下马,然后朝马谡走来。马谡也迎了过去,才一伸手,自己的双臂一下子被他们两人死死按住。

  “你……你们做什么?!”

  马谡大惊,张开嘴痛斥道,同时拼命扭动身躯。其中一名骑士一边扭住他的右臂,一边用歉疚的口气对他说:

  “马参军,实在抱歉,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谁的命令?”

  “奉丞相之命,但有见马谡者,立刻执其回营。”

  “执……执其回营吗?”马谡仔细咀嚼着这四个字的涵义……不是“带其回营”,不是“引其回营”,而是“执其回营”。这个“执”字说明在汉军的口头命令中,已经将马谡视为一名违纪者而非军官来对待;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丞相的恼火。

  不过马谡并没有因此而惊讶,他相信等见到丞相后,一切就能见得了分晓。因此他停止了反抗,任由他们把自己反绑起来,扶上马。然后两名骑士各自牵起连着马谡的两根绳子,夹在他的左右,三个人并排一起向西城里面走去。马谡注意到他们两个人的铠甲边缘磨损的并不严重,看来他们是属于丞相的近卫部队,并没有参加直接的战斗。

  “马参军,要是绑的不舒服,您就说一声。”

  “呵呵,没关系,你们也是按军令办事嘛。”

  骑士的态度倒是相当恭敬,他们也了解马谡在丞相府中的地位,不想太过得罪这位将军。马谡坐在马上,看着西城周围凌乱的田地农舍,忽然问道:

  “对了,这周围怎么这么乱,发生了什么事情?

  “哦,这是丞相的命令,要西城所有的老百姓都随军撤回汉中。”

  “我军要撤退了?”

  马谡听到之后,下意识地把身体前倾。

  “对,前方魏将军、吴将军的部队都已经往差不多撤回来了。哎,本来很好的形势,结果……呃……街亭不是丢了么?”

  “哦……”

  马谡听到这里,身体又坐回到马鞍上,现在他可不太想谈起这个话题。这时另外一名骑士也加进了谈话,饶有兴趣地说道:“听说丞相还收服了一名魏将,好象是叫姜维吧?”

  “对,本来是天水的魏将,比马参军你年纪要小,也是二十五、六岁。听说让自己人出卖了,走投无路,就来投奔我军。丞相特别器重他,从前投降的敌将从来没得到过这么好的待遇。”

  马谡听在耳里,有点不是滋味。那两名骑士没注意到他的表情,自顾聊着天。

  “你见过姜维本人没有?”

  “见过啊,挺年轻,脸白,没什么胡子,长的象个书生。前两天王平将军回来的时候,营里诸将都去接应;我正好是当掌旗护门,就在寨门口,所以看的很清楚,就站在丞相旁边。”

  听到这句话,马谡全身一震,他扭过头来,瞪着眼睛急切地问道:

  “你说,前几王平将军回来了?”

  骑士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停顿了一下才回答道:“对,大概是四天之前的事情吧,说是从街亭退下来的。”

  马谡心算了一下,如果王平是从汉军断水那天就离开的话,那么恰好该是四天之前抵达西城。这个无耻的家伙果然是临阵脱逃,想到这里,他气的全身都开始发颤,双手背缚在背后不断抖动。

  “他回来以后,说了什么吗?”马谡强压着怒火,继续问道。

  “…………我说了的话,参军你不要生气。”骑士犹豫地搔了搔头,看看马谡的眼神,后者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现在军中都盛传,说是参军你违背节度,舍水上山,还故意排斥王将军,结果导致大败……”

  “胡……胡说!!” 马谡再也忍耐不住了,这几日所积压的郁闷与委屈全转变成怒火喷射出来,把两边的骑士吓了一跳。他们一瞬间还以为马谡就要挣开绳索了,急忙扑过去按住他。马谡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倒让他们两个手忙脚乱了一阵。

  这时候已经快进了西城城门,一队士兵迎了过来,为首的曲长举矛喝道:“是谁在这里喧哗!”

  “报告,我们抓到了马谡。”

  “马谡?!”

  那名曲长一听这名字,本来平整的眉毛立刻高挑起来,策马走到马谡跟前仔细打量了一番,挥挥手道:

  “你们先把他关在这里,我去向上头请示该怎么办。”

  “这还用什么请示,快带我去见丞相!”

  马谡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那名曲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说道:大军临退在即,不能让他乱叫乱嚷动摇了军心,把他的嘴封上。”几名士兵应了一声,冲上从马谡腰间撕下一块布,塞到他嘴里。一股刺鼻的腥膻味道直冲马谡的鼻子,让他呛的说不出来话。

  交代完这一切,曲长带着人离开了。两名骑士站在马谡两侧,一刻也不敢把视线离开。马谡靠着凹凸不平的城墙,大口大口地喘息,他想喊出声来却徒劳无功,只能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瞪视着眼前的一切。

  那两名骑士说的没错,丞相的确打算从西城带着百姓撤退。城里尘土飞扬,到处都是人和畜生的叫声,军人和挈儿带女的老百姓混杂一处,全都行色匆匆;大大小小的战车、民用马车与牛车就在马谡跟前交错来往,车轮碾在黄土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声,车夫的呵斥声与呼哨声此起彼伏。

  无论是军人还是老百姓,在路过马谡身边的时候都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们不知道马谡的身份,但是从甲胄的样式能看出这是一位汉军高级军官,这样的人何以竟落到如此地步,不免叫人纷纷猜度起来。

  “那个人是谁?”

  “他是马谡。”

  “就是那个丢了街亭,害得我们不得不逃回汉中的马谡?”

  “对,就是那个人。”

  “这种少爷不在成都呆着,跑来前线做什么?”

  “嘘,人家是丞相前面的红人,小声点。”

  马谡能听到旁边有人在窃窃私语,他扭过头去,看到是两名蹲在旁边城墙边休息的小兵,两个人一边偷偷朝这边看一边偷偷嘀咕。他除了怒火以外,更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王平捏造的谎言居然已经从统帅部流传到了下级士兵之中,这对马谡今后在军中的影响力将是个极大的打击。

  他现在只能等着见到丞相,说明一切真相,并期待着黄袭、张休、李盛、陈松——随便谁都好——也能从那场大败中幸存下来。有他们做证人,就更容易戳穿王平的谎言,恢复自己的名誉。

  马谡背靠着城墙,头顶就是烈日,他本来洗干净了的白皙脸上又逐渐被汗水所濡湿。他垂着头一动不动,压抑着心中升腾的诸多情感,等待着与丞相相见。

  正当马谡在西城的烈日下苦苦等待的时候,诸葛丞相则陷入了另外一种痛苦之中。

  街亭的失败对于诸葛丞相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当他接到败报的时候,强烈的挫折感和失望几乎令这位蜀汉的中流砥柱崩溃。

  街亭失守,陇西的优势在一瞬间就完全被颠覆了;打通了陇山通道的魏军可以源源不断地西进,他们背后是魏国庞大的后备兵源与补给,而汉军却只有在陇西的十万人与艰苦漫长的汉中补给线。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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