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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亭 马伯庸著-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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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不哭了。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不回家?”

  马谡问道,小孩子紧张地看着这个麻脸汉子,不敢说话,两只手死命铰在一起,端在胸前。马谡呵呵一笑,把声音放缓,又问道:“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小孩子后退了两步,擦擦眼泪,犹犹豫豫地回答说:“天太黑,路又远,我不敢回家。”马谡心中一动,心想如果我把这孩子送去他家大人手里,说不定能在他家中留宿一晚,免去被巡夜盘查的麻烦。于是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孩子的头,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锁,借着月光能看到上面写着一个“陈”字。

  “哦,你姓陈?”

  马谡拿过金锁看了看,笑着问,小孩子一把将金锁抢回去,紧紧攥到手里,点了点头。

  马谡又问:“你爹叫什么?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小孩子咬住嘴唇,怀疑地打量了一下他,小声答道:“我爹叫陈松,就住在城西申字巷里。”

  “陈松…………”

  甫一听到这名字,马谡大惊,双手扶住小孩子肩膀,问道:“你爹可是在军队里做官的?”

  “是呀,是做掺俊呢!”

  小孩子露出自豪的神色,马谡略一沉吟,站起身来拉住他的手,说:“那可真巧,我和你爹爹是朋友。”见那小孩子不信,马谡又说:“你爹叫陈松,字随之,白面青须,爱喝谷酒,平时喜欢种菊花、家里的书房叫做涵阁,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你爹的朋友嘛。”马谡面露着微笑,拽着他的手朝陈松家的方向走去。小孩子半信半疑,但手被马谡紧紧攥着挣脱不开,只好一路紧跟着。

  两个人一路避开巡夜的士兵,来到陈松家的门口。马谡深呼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拍了拍门板。屋里立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陈松焦虑的声音:

  “德儿,是你回来了吗?”

  “是我,爹爹。”

  “哎呀,你可回来了,把我急坏了……”陈松一边念叨着一边打开门,先看到的却是黑暗中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影。他一怔,低头看到自己的孩子被这个奇怪的人拉着手, 便有点惊慌地说道:“请问阁下是哪一位?”

  “令公子迷路了,我把他送了回来。”

  说完马谡把小孩子交到陈松手里,后者松了一口气,赶紧将儿子揽到怀里,然后冲马谡深施一礼:“有劳先生照顾犬子了,请问尊姓大名?”

  “呵呵,陈兄,连我都认不出了么?”

  马谡摘下来斗笠,陈松迷惑地眯起眼睛看了又看,举起灯笼凑到脸边仔细端详,还是没认出来。马谡笑了,笑容却有些悲戚。

  “随之啊随之,当日街亭之时,你说此战值得后世史家大书一笔,如今却忘记了么?”

  陈松猛然听到这番话,不由得大惊,手里一颤,灯笼“啪”地一声摔到地上,倒地的蜡烛将灯笼纸点燃,整个灯笼立刻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

  “快……快先请进……”陈松的声音一下子浸满了惶恐与震惊,他缩着脖子踩灭灯笼火,转过身去开门,全身抖的厉害。马谡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涌现出一种报复的快感。

  三个人进了屋子,陈松立刻将他儿子陈德朝里屋推,哄着他说:“寿儿,找你娘早些歇息去吧,爹和客人谈些事情。”小孩子觉得自己父亲的神情和语调很奇怪,他极不情愿地被他父亲一步一步推进里屋去,同时扭过头来看着黑暗中的马谡,马谡觉得这孩子的眼神异常地闪亮。

  等小孩子走进里屋后,他焦虑的父亲将门关上,转身又将大门关严,上好了门闩。马谡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他做着这些事情,也不说话,斗笠就放在手边。陈松又查看了一遍窗子,这才缓缓取出一根蜡烛放到烛台上面,然后点燃。

  就着烛光,马谡这才看清楚陈松的面容:这个人和街亭那时候比起来,象是苍老了十几岁,原本那种儒雅风度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凄苦沧桑的沉重;马谡还注意到他的头上缠着一根青色宽边布带,布带没遮到的头皮露出生青痕迹,显然这是髡刑的痕迹。

  马谡一瞬间有些同情他,但这种情绪很快就消失了;比起他自己所承受的痛苦,这算的了什么。

  陈松把蜡烛点好之后,退后两步,“扑通”一声很干脆地跪在了马谡的面前,泣道:“马参军,我对不起你…………”

  “起来再说。”

  马谡一动不动,冷冷地说道。陈松却不起来,把头叩的更低,背弓起来,仿佛无法承受自己巨大的愧疚。马谡不为所动,保持着冰冷的腔调,近一步施加压力。

  “我只想问一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是迫于无奈,您知道,我还有家人,还有孩子……”

  陈松的声音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枯涩,马谡听到他的话,眉毛挑了起来。

  “哦?这么说,是有人威胁你喽?是谁?王平吗?”

  “是,是的……”

  陈松嗫嚅道,马谡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陈兄,不要浪费你我的时间了。以王平的能力和权限,根本不可能欺瞒过丞相,那个威胁你的人究竟是谁?”

  陈松本来就很紧张,一下子被马谡戳破了谎言,更加慌乱不已;后者直视着他,让他简直无法承受这种锐利无比的目光。已死的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压力,更何况这个人是因他的供词而死。

  “……是,是费褘……”

  马谡听到这个名字,痛苦地摇了摇头。他最不愿意知道的事实终于还是摆在了自己面前。其实从很早以前他就有了怀疑:街亭一战的知情者除了马谡、王平、陈松、黄袭、李盛和张休等高级军官以外,还有那两万多名士卒;就算只有少部分的人逃回来,那么知情的人也在五、六千人以上。这么多人不可能全部被王平收买的;假如真的认真做调查的话,不可能一点真相都查不到。

  而事实上,没有一个证人能够支持马谡的供词。换句话说,调查结果被修改过了,刻意只选择了对马谡不利的证词。而唯一有能力这么做的人,就是全权负责此事的费褘本人。

  “我是从街亭随败兵一起逃出来的,一回到南郑,就被费…呃…费长史秘密召见。他对我说,只要我按照王平将军的说法写供词,就可以免去我的死罪,否则不但我会被砍头,我的家人也会连坐……”

  陈松继续说着。马谡闭上眼睛,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问道:

  “所以你就按照王平的说法修改了自己的供词?”

  “……是,不过,参军,我实在也是没办法呀。我儿子今年才七岁,如果我出了什么事……”

  “黄袭也和你一样受了胁迫,所以也这么做了?”

  “是的,黄将军和我一样……不过李盛和张休两位将军却拒绝了。”

  “所以他们被杀了,而你们还活着。”马谡阴沉地说道。陈松为了避免谈论这个,赶紧转换了话题。

  “听我在监狱里的熟人说,李盛和张休两个人在与费褘见面后,就得了怪病,嗓子肿大,不能说话,一直到行刑那天都没痊愈。”

  “这也算是变相灭口,费褘是怕他们在刑场上说出什么话来吧……”马谡心想,如果自己不是在被关到军正狱后就立刻得了“虏疱”,恐怕也难逃这样的噩运。

  但是还有一个疑问马谡没有想明白,那就是为什么费褘要帮他逃亡,直接将他在兵狱曹里灭口不是更好吗?

  陈松见马谡没说话,又接着说道:“开始我很害怕,因为参军您是丞相的亲信;丞相那么英明,假如他了解到了街亭的真相,我的处境就更悲惨……不过费长史说过不了多久参军您就会故意认罪的,所以我这才……后来有人在邸吏房看到了调查的全文, 接着参军您又逃亡了……我才松了口气……”

  马谡听到这里,“啪”地一拍桌子,唬的陈松全身一激灵,以为他怒气发作了,急忙朝后缩了缩。

  不错,马谡的确是非常愤怒;但是现在的他也非常冷静。综合目前所知道的情报,费褘设下的阴谋他终于差不多全看穿了。

  虽然费褘依仗自己的权限操纵了调查结果,硬是把马谡和王平的责任颠倒过来,不过这样始终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诸葛丞相并不糊涂,又喜欢事必亲躬,他不可能不对这个“马谡有罪”的结果产生怀疑,说不定什么时候诸葛亮就会决定自己亲自再调查一次,到时候费褘辛苦布置的局面就毁于一旦了。为了避免让丞相产生怀疑,并杜绝二次调查可能的办法,就只有让马谡亲自认罪。

  于是,在第二次费褘见马谡的时候,他耍了一个手腕,谎称陈、黄、李、张四个人都做了不利马谡的证词,丞相看到调查文书后决定判决死刑,籍此给马谡制造压力;于是灰心丧气的马谡相信自己不逃亡就只有面临死亡——事实上那时候丞相根本还没接到这份调查;接下来,费褘制造了一个机会,让别无选择的马谡确实地逃了出去;然后他刻意选择在监狱方报告马谡逃亡的同时,向丞相上交了调查报告,还故意通过邸吏房把报告泄露给外界。这样在丞相和南郑的舆论看来,马谡毫无疑问是畏罪潜逃,这实际上就等于是他自己认了罪。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只要密发一封公文给勉县,让他们擒拿马谡归案就可以。费褘唯一的失算就只有“虏疱”,他不知道马谡非但没被烧掉,反而大难不死活到了现在。

  这就是马谡推测出的费褘编织出的阴谋全貌。

  马谡想到那个人笑吟吟的表情,只觉得一阵恶寒升到胸中。这个家伙的和蔼笑容后面,是多么深的心计啊。亏马谡还那么信任他,感激他,把他当做知己,原来这一切只是他让马谡进一步踏进沼泽的手段。

  不过,为什么,为什么费褘要花这么大的心思来陷害他?马谡不记得自己跟他有什么私怨公仇,两个人甚至关系相当融洽。

  马谡对这一点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把这些想法告诉陈松。陈松犹豫了一下,对马谡说道:

  “参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其实,丞相府内外早就有传言了,只是参军你自己没察觉而已。您今年三十九了吧。”

  “正是,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您三十九,费长史三十七,一位是丞相身边的高参,一位是出使东吴的重臣。综观我国文臣之中,正值壮年而备受丞相青睐的,唯有你们二人呐。”

  “…………”马谡皱起眉头,而陈松继续说道:

  “如今朝廷自有丞相一力承担,不过丞相之后由谁接掌大任,这就很值得思量。你和费长史都是前途无量…………”

  陈松后面的话没有说,马谡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以前在丞相身边意气风发的时候,自负的马谡只是陶醉在别人羡慕的眼光之中,不曾也不屑注意过这些事情;现在他一下子沦落到如此境地,反而能以一个客观的视角冷静地看待以往没有觉察到的事情。

  “铲除掉潜在的竞争对手么……”马谡摸摸下巴,自言自语道,脸上露出一丝说不清是苦涩还是嘲讽的笑容。想必费褘在得知马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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