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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我走在路上,目光明朗,心境明朗。我一直朝前走,从家里走到军政大学,从军政大学走到十八军,然后随着十八军的大部队一起,浩浩荡荡地走到西藏。
我们的队伍真是浩浩荡荡。
我们的心情也浩浩荡荡。
我们唱道——
不怕雪山高来天气寒,/不管草地深来无人烟,/我们的队伍千千万万/浩浩荡荡进军西藏高原/……
我们是从哪儿出发的。
是从四川眉山。
我当然不会忘记,那是个诞生了中国三个大文豪的美丽小城。我们的进藏大军就在三苏公园里召开了誓师大会,然后浩浩荡荡出发了。我们30多个女兵组成了一支运输队,年龄最小的13岁,最大的也不过22岁。我们都是些刚出校门不久的女学生。我们赶着从未见过的庞大的牦牛群,驮着前线急需的物资和粮食,和大部队一起跨越万水千山,忍饥挨饿,风餐露宿,从甘孜走到昌都,又从昌都走到了拉萨,行程3000里,历时一年零两个月。
我把头发剪得短短的,不让它成为累赘。我用一根粗糙的皮带扎在腰间,为的是让自己空空大大的棉衣不透风。尽管已经18岁了,但我的身体仍未发育,又瘦又小,胸脯也是平的。
大概是长期营养不良的原因。我把头发全部塞在帽子里,看上去就更像个男孩子了。惟有唱歌和笑的时候,才能暴露出我作为一个女孩子的特征。那时的我,脸庞和心都纯净得像高原的月亮一样。这是我们苏队长说的。
我一边走,一边赶着牦牛。牦牛的身上驮着部队急需的粮食和物资。生活艰辛,路途漫漫,牦牛们不堪忍受,常常闹情绪。它们一闹情绪就停蹄不走了,我只好耐心地哄它们,甚至是推着它们走。
我从不闹情绪。我喜欢笑。这并不是因为我的日子比牦牛舒服,而是因为我心里揣着火一样的理想。我就是为着这个理想偷偷离家的。即使每天吃的是稀粥,睡的是帐篷,人们也总能听见我的笑声,我的笑声很特别,总是一串一串飞出来的。队长苏玉英说,一听这孩子的笑声,就知道她还什么苦头都没吃过。
当时我不知道她说的苦头是什么,我以为就是生活上的苦。我不愿让自己显出女学生的幼稚和娇气,就拼命做事,受苦受累,我以为那样就会显得成熟起来。的确,比起在学校的时候,我已不知成熟了多少倍。但我还是喜欢笑。
我快乐地笑着,一步步向西藏走去。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开始了哭泣。
7
大哥和妹妹弟弟们从医院回来了。
木军看见木兰就问,妈呢。
木兰说在楼上躺着呢。
木军松口气,说,让她睡会儿吧。
从大哥的神情看,他似乎平静多了。木兰心里踏实一些,就说,哥,我想先回家去一下。
木军有些诧异。
木兰就把父亲生前和她的那次谈话对大哥简单说了一下。她说她得把那个大信封拿过来,给母亲。大哥看上去有些意外。的确,这样的事,父亲照理是应该交待给他的,却交待给了妹妹。木兰也觉得有些蹊跷,她解释说,也可能是因为我当时正好在家吧。大哥说,你看过里面的东西吗?木兰摇摇头,她不愿违背父亲。那是父亲留给母亲的。大哥说,那你快去吧。
木兰说,我很快会回来的。
其实木兰想回家,还有个重要原因。她想独自一人待一会儿,或者干脆说,她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她不愿在大哥和弟妹们面前流泪。
可没想到,丈夫竟在家里。
木兰很是意外。她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以往丈夫总是夜半才回来,回来就进自己的房间。
虽然他们还没到完全不说话的地步,但至少是完全没有交流了。木兰进门一看见他,泪水就毫无防备地流了下来。丈夫有些吃惊,说你怎么了?本来木兰已经想好不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丈夫的。不告诉丈夫并不是怕丈夫难过,而是想证明自己完全能离得开他,不用他也能把一切灾难都扛过去。反正他对她,还有她的家,早就无所谓了,他这个女婿早就名存实亡了。
但不知怎么回事,真的见到了丈夫,木兰一下子撑不住了,满脑子全是泪水,每一个器官都是泪水。在母亲面前,在哥哥弟弟妹妹面前,她始终是坚强的。现在她却感觉到自己的坚强已经见底,她撑不住了。泪水将她的大堤彻底泡垮了。在丈夫惊诧的目光中,木兰一头扑倒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丈夫在迟疑了几秒钟后,坐在了她身边,将她从床上扶起来,拉进自己的怀里。也许是她的反常让他感到了害怕。他拍着她的背说,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木兰嚎啕着,说不出一句话。汹涌的泪水倾泻而出,毫无理性地冲垮了她和丈夫之间的陌生、距离、怨艾……丈夫的怀抱在那一刻重新变得温暖。
木兰终于对丈夫说,我爸,我爸他去世了。
丈夫惊愕不已。对一个冷峻的外科医生来说,这个消息仍过于突然。他说怎么回事?是意外事故吗?木兰说,脑溢血。丈夫不再说话,他当然明白脑溢血的后果。他抚着木兰的后背说:真是怪,我今天就是有一种异常的感觉,所以提前回来了。而且我还把路路叫到我妈那儿去了。
木兰听了有些感动。这么说他们夫妻之间还有心灵感应。
半小时后,木兰平静下来。平静下来的木兰立即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了尴尬和后悔。她起身洗了把脸,恢复成原先的样子。她对丈夫说,我是回来安排路路的,马上还要去,家里事情很多。我妈的情况也不好。
丈夫说,我陪你一起回去吧。
木兰想说不用了,但终于没说出口。
丈夫马上开车去了。
她打开书柜,找到了那个大信袋。她把它抱在怀里,好像抱着父亲的嘱托。也许这个信袋能帮母亲恢复正常,她觉得心情比刚才放松了一些,是不是因为她把那些泪水倒出去了。
泪水应该是身体里最沉重的东西吧。
木兰回到父母家,将信袋交给母亲,说,这是爸让我交给你的。
母亲接过来,竟然很平静,似乎知道这回事。她慢慢打开信袋,一个红皮本子掉了出来,很旧很旧,红色几乎成了棕色。上面印着“进军西藏”四个字。木兰有些意外,父亲不是说是个旧相册吗?怎么是个本子?这种本子母亲也有。他们当年进军西藏时,每人都发了一本。
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从本子里掉了出来,母亲把信拿在手上,没有打开。木兰想了想,悄悄退出房间,掩上了门。
木兰走下楼,见兄妹们都呆呆地坐在客厅里,除了缭绕的烟雾,没有一点儿声音。大哥他们几个男人闷闷地抽着烟,连平时从不抽烟的丈夫也点了一支。木槿和木棉仍在低声哭泣。
尤其是木槿,看得出她的悲伤已到了极点。她的尚未离婚的丈夫郑义也来了,坐在她的对面,不时地抬头看她一眼。大嫂晓西一边劝她,一边也落着泪。
木兰能够理解他们每一个人的心情,尽管他们兄妹之间平时并不密切。她知道他们和自己一样,都被深深的自责和内疚折磨着。特别是木槿,不仅仅是因为父亲最疼爱她,昨晚的会毕竟是因她而开啊。当她气冲冲地离去时,肯定不会想到那是与父亲的永别。如果知道,任父亲怎样发火怎样骂她,她也不会说一个字啊。可现在,一切都无法补救了。这样深的自责和痛苦,实在是让人难以承受。
木兰走过去,搂住木槿的肩膀,想给她一些安慰。她的手刚放上去,木槿的哭声就控制不住地爆发了出来。她一头趴在木兰的肩膀上痛哭道:姐你骂我吧,是我不好,我把爸给气走了。爸,我对不起你!爸,是我害了你呀。
木槿的哭声里,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木兰顿时被这样的痛击得流出眼泪来。
木鑫闷闷地说:三姐你别这样,是我不好,是我把爸气成那样的。
木棉也哽咽地说,还有我,我太没出息了,总是给爸添麻烦。
木军嘶哑地说,你们别说了,如果有什么过错,都该我承担,我是大哥。
木兰听见大哥的声音吓了一跳,怎么像个老人在说话?她抬起头来看着大哥,大哥竟在那一刻苍老了许多许多。
8
不不,我不是从眉山出发的。我糊涂了,我应该是从重庆北碚,从我故乡那个美丽的小城,从我家里,从母亲的身边出发的。
1949年,我应该从1949年讲起。那一年我从一个女学生,变成为一个女军人。
我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我把自己和西藏连在了一起。
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么多。我只是觉得火热的生活在召唤我,比起学校循规蹈矩的生活来,军队的生活更令我向往,女兵的形象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为了参军我从家里偷跑了出来,连个字条都没有留给母亲。
那是个冬天的早上。
那个早上有雾。
重庆的冬天总是这样,大雾弥漫。雾中带着浓浓的水汽,一头扎进雾中的我,很快就湿了头发。不过即使等到中午雾散了,你也很难见到太阳,重庆就是这样的。夏天也很难见到太阳。其实太阳是出来了的,是挂在天上的,但它被厚厚的云层挡住了。太阳也生气,它总被重庆人误解。重庆人说,今天又没得太阳。它一生气就更加努力地发射热量,把个重庆整成了火炉。
虽然我知道重庆的太阳是被误解了,但我看不到它时,依然会抱怨。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我是因为想看见太阳,才离开重庆跑到西藏去的。难道人们不会因为一个简单的原因采取一个巨大的行动吗?尤其是女人。我在一篇文章中读到过,有个女人,总梦想着看见大片大片的葵花,她为这个梦想渐渐地白了头发。她就对她的丈夫说,我太想去看葵花了,太想看看那种一望无际的花海了。丈夫听了只是笑笑。也许他觉得她不过是说说而已,他不必当真。她又对她的一个朋友说了,这个朋友立即说,我带你去看,我知道哪里能看到大片大片的葵花。这个女人听到这样的回答,就落下泪来。为这个,她离开了她的丈夫,和那位朋友一起走了,他们看葵花去了。
这样的事情我能理解。
当然,没有人告诉我西藏的太阳比重庆的明亮,没有人告诉我西藏的太阳任什么也遮挡不住。我不是因为太阳才离开重庆的。那时的我不在乎太阳,我自己就是太阳,我快乐,明亮,热情洋溢。刚才那样说,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人们往往喜欢在事情过去之后给它一个诗意的解释。
如实地说,我是为了革命离开重庆的。
或者说,我是被革命热潮吸引而离开重庆的。
9
木兰协助大哥,把弟妹们叫到一起准备开会。6个兄弟姊妹,加上各自的配偶,十几个人,把客厅坐得满满的。木兰的丈夫陈郡和来了,木槿的丈夫郑义也来了,连木鑫的女友小周都来了。大家都面色凄凄,低垂着头。
木兰看着大哥,有些忧虑地说,大哥,你可要挺住。
木军点点头,长舒一口气说,我没事,你放心。
木兰知道,木军虽是大哥,但因为长期不和弟妹们在一起,一直没有做兄长的感觉。还是这几年,父亲母亲有什么事常常爱和他商量,他的当兄长的感觉才明显起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