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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木兰对这个哥哥,实在是陌生得很。
那天木兰揣着照片,步行到了西藏军区办事处。一进大门,刚好看见两辆带帆布篷的军用卡车开来,车上下来好些人。有军人,也有家属,拿着行礼,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
木兰连忙挤上去看,一张脸一张脸地看,可就是看不出哪个像照片里的人。她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她想她认不出大哥,大哥也许会认出她。但挤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多看她一眼。木兰急了,一急倒急出个办法来。她站在院子里高喊:木军!
木军!
终于,走到大门口的一个当兵的回过头来,不高兴地说:你喊谁呢?
木兰说,我喊我哥。
他打量了她一番说,你是哪个,是木兰?
木兰点点头。
他这才露出点笑容,说,我就是木军。但你得喊我哥,木军也是你喊的吗?
木兰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么多人,我也不知道哪个是你。
木军仍不依不饶地说,叫哥,现在叫一声。木兰不肯叫,她已经很久没叫过了。
记忆中的哥和眼前的不大一样,现在这个人让她感到陌生。突然出现这么个陌生人,就要让她喊哥,她接受不了。木军没有勉强,就跟着她往家走。但很快,就是木兰跟着木军走了。木军走得太快,木兰只能小跑着。
在街边拐弯处,遇上一个卖烤红薯的,香味儿飘了一街。木兰老远就闻着了。
但木军像没鼻子似的,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走过去后他才问木兰,想吃烤红薯吗?
木兰不吭声,她觉得木军是故意的。木军看看她,调头倒了回去。他挑了个最大的买下,递给木兰。木兰有些不好意思接。木军说拿着,就在这儿吃了它,不然一回家哪还有你的?
木兰接过红薯,第一次觉得有个哥真好。当妹妹真好。
一进家门,母亲就迎了上来,看见大哥她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说,是木军?
大哥倒是马上叫了一声,妈,是我。
母亲说,天那,你怎么这么瘦?还长胡子了?
木军说,那是因为我长高了。我都和我爸一样高了。母亲抬起手来,撩开大哥额上的头发,轻轻抚摸着那个疤痕,露出了微笑。弟妹们围了上来,大哥就像个大人似的,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些苹果干,还有牛肉干什么的,分给他们。家里充满了热闹和快乐的气氛。母亲眼里往日的忧愁也终于被笑容取代了。
木兰又一次想,有个哥真好。
晚上大哥洗干净了,和母亲坐在一起聊天。木兰和弟妹们已经上床躺下了。但木兰睡不着,大哥的出现让她兴奋不已。她躺在被窝里听着母亲和大哥说话,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安全感和温暖。她想她明天一上学就要告诉同学们,她的大哥回来了,她的大哥可高了,她只能到她大哥的第二颗扣子。
大哥滔滔不绝地跟母亲说他在部队上的事,也说父亲的事。母亲直直地看着他。
木兰从被窝里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母亲的脸。她觉得母亲的眼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后来大哥为什么事笑起来,母亲就喃喃地说,越长越像了。
木兰不知道母亲这话的意思。
一直也不知道。
但从那以后,木兰就和大哥亲近起来,大哥成为她精神上的一种依靠,虽然她从没对大哥说过这话。无论什么事,只要对大哥说了,她心里就很踏实。她敬重大哥,信赖大哥,虽然她从不在大哥面前撒娇。
话又说回来了,她在谁面前撒过娇呢?父母面前没有,丈夫面前也没有,兄长面前就更没有了,她似乎从懂事起,就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沉稳,内向,理性。
她不知道撒娇是怎么回事。
木兰把那个本子拿给木军,说,你看看这些照片,这是爸留给妈的。我发现里面有好几张照片……有些奇怪。
木军接过来,随手一翻,就翻到了一张男女军人的合影。底下是发灰的钢笔字,看得出是父亲的字迹:王新田同志和苏玉英同志。
他觉得照片有些异样,细细琢磨,才发觉照片的四周画了一个黑框。照片上,两个军人并排站着,一个很魁梧,一个很瘦小,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兄妹。
照片下面,有一朵褐色的干花。下面仍是父亲写的字:老王墓前的格桑花。
木军心里一动,他想不到父亲还会有这样细腻的感情。再翻过一页,他忽然看见了自己的照片。那是他5岁那年在成都的照相馆照的。他穿着一件新棉袄,傻傻地站在一盆塑料花旁边。让他吃惊的是父亲写在下面的文字:虎子——木军,5岁半离开成都进藏。
虎子是谁?为什么和他的名字连在一起?
他惊诧不已地看着木兰,木兰也非常惊异。
木军点上一支烟,烟雾缭绕中,兄妹俩继续往下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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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山山 著
第十三章
1
有一天,白发苍苍的我走在路上,听见身后传来嚎啕大哭的声音。我的心一阵悸动,我想出什么事啦?我回头去看,却看到一个让我非常意外的场面:一个少年,大概11、2岁吧,骑了辆自行车,后座上搭了个小男孩儿,少年一边扭动着腰身飞快地骑车,一边张大了嘴啊啊啊地装哭。因为我看见他脸上有笑容,还听见后座上那个小男孩儿咯咯咯的笑出了声。少年装得像极了,引得许多路人侧目。他得意地一路“哭”着远去。
那一刻,我的心里盈满了泪水。我知道那孩子是因为快乐而哭。世上有这样的快乐,要用哭来表达,它不能不令我感动。
我知道,在你们心目中,我是一个不动感情的人,甚至是一个缺乏感情的人。
你们很少看见我开怀地笑,也很少看见我哭泣落泪,你们一定心存疑虑,觉得我有些不像女人。其实很多时候,泪水已经盈满了我的心,但它们不愿流出来。它们像血水一样浓稠。
如果你们也像我一样,一个个地失去亲人,一次次地经受这样的痛苦,我相信你们的心也会被锻造得坚硬起来。
那天黄昏,当我和小周互相搀扶着,终于到达团部时,我一头就昏倒在了你们父亲的床上,什么也不知道了。几天来的劳累、疲惫、身体不适,加上小冯出事的精神打击,已令我的身心承受能力到达了极限,我不知道如果那个黄昏我们还到不了目的地的话,我能不能活下来。据你们父亲说,我从那个黄昏倒下后,一直睡到第二天的黄昏才醒过来。我在发高烧,并且说着胡话,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快去找小冯……他掉下去了……快拉住他呀……
后来,我在朦朦胧胧中,听见有人在耳边说,你放心吧,欧团长已经带人上山去了。
声音怎么这么熟悉?我渐渐清醒过来,感觉到额头冰凉,好像谁在给我敷冰块儿。那个声音又说,她好像退烧了。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吃惊地看到,说话的竟是辛医生。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竟会是他,辛明。显然他一直守在我的身边,当然是作为医生守在病人的床边。见我睁开眼睛他高兴地喊起来:她醒了!她醒了!
我看着他,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说,祝贺你,白雪梅同志。
我不知道他是祝贺我醒过来,还是祝贺我将要结婚?
我终于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说,你不知道吗?我调到这个团的卫生队了。我和欧团长在一起工作。我很敬重他。他说,你已经睡了一整天了,一直在发烧。他说,欧团长昨天晚上就带人上山去了。你放心吧。他说,看你昏迷的那个样子,真把我吓坏了。
他一下子显得话那么多,我记得他原来不爱说话。
我失语一般沉默着。
后来,你们的父亲回来了。他的头上身上全是雪,他就跟个雪人似的。
没能找到小冯。
这个结局虽然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依然很难过。我觉得心里发疼,默默地淌着泪。我想,小冯留在雪山了,又一个人留在雪山了。他能和刘毓蓉、管理员他们做伴儿吗?究竟要留下多少个战友,我们才能走过这雪山?究竟要牺牲多少生命,我们才能到达拉萨?
你们的父亲坐在床边闷头抽烟,没有一张椅子,他只能坐在床边。所谓的床,也不过是地铺。他那么大个个头,坐在那儿卷曲着,看着都难受。我打量了一下房间,一看就知道这是藏民的牲口房,屋子里还有牲口的气息。这没什么,只要能避风雨,什么地方我都能……
沉默了一会儿你们的父亲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难过,我也一样。小冯他就像我的孩子。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今天晚上我们必须结婚。
我吃惊地问,为什么?
你们的父亲说,因为……因为你没有住处。
我说我就住这儿不行吗?
你们的父亲说,你当然可以住这儿,你也只能住这儿,这是我的住处。
我无话可说了。我想起了小冯。想起他伸出来的那双手,扬起来的那张脸,还有粘在崖壁上的那句话。面对小冯,我还有挑剔生活的权利吗?
晚上,团里的一些同志先后来到那间小屋,向我们表示祝贺。其中也有辛医生。
他的神色很平静。他再一次说,祝贺你,白雪梅同志。
你们父亲对我说,多亏了辛医生,不然的话你恐怕这会儿还苏醒不了。他守了你整整一夜,不停地用冰块给你降温。你烧得跟火炭一样。
他又一次救了我的命。我想,为什么总是他?为什么我总是欠他?
我说,谢谢你,辛医生。我只能这么说。
他说,不用谢。就是药太少了,全靠你自身的抵抗力。然后他转向你们的父亲,说,首长,这些天请你多关照白雪梅同志休息。她的身体很虚弱,带着病,休息不好,会引起肺炎发作的。
他说完就走了。
我坐在那儿,继续以新娘的身份一一地迎送来看我的同志。我的身体依然很虚弱,只能坐着。我微笑着接受大家的祝贺。
所有的人走尽后,我再也克制不住了,一头扑倒在床上,呜呜地哭出了声。眼泪湿透了被褥,冰凉冰凉的。
你们的父亲送了客人回来,见我哭成那个样子,有些不知所措。他在我面前走了两个来回,皱着眉头说,别哭了。我知道这样结婚委屈了你,可现在只有这个条件嘛。
我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我想他根本不懂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为什么哭。
我的哭声终于让他心烦了,他有些严厉地说,你是个革命战士,怎么能这么脆弱?
这句话让我收住了眼泪。但我还是倔强地坐在那儿,不动。
你们的父亲去铺床,吃惊地发现我的被子只是一个空被单。他说你的棉絮呢?
这么薄怎么能盖?我不吭声。他又问了一遍,我没好气地大声说,棉絮早被我扯出来用了。见他不明白我又加了句,我说我们女同志都这样。
他愣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说你就是这么过的冬天?你就是这么过的雪山?他丢下被子走过来,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一把将我抱进怀里,抱得紧紧的,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说,别伤心了,我保证以后对你好,保证不欺负你。
我心里的那堵墙突然倒了,一直僵硬的身体终于松软下来。
我突然想起了苏队长的那句话,他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