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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冯说,你自己跟他说嘛,你给他写封信,我给你带回去。现在想来,小冯似乎已经明白我和你们的父亲是怎么回事了,并且很想促成这回事。
我说我现在不想写,你先回去吧。
小冯不想走。我说,你很喜欢你们1号。
小冯说当然,没有人不喜欢。
我说是吗?不知怎么,我倒很想听他说说你们父亲。但小冯只是反复说,我最佩服他了。
我们支队的人都佩服他。他有好多传奇故事呢。
小冯走后,我自己把信看了一遍,毕竟这是第一个给我写信的男人。果然就是那些话。
惟一一句有些意味的话是:我们之间还需要多加了解。从这句话我判断,他大概从苏队长那里知道了什么。但我仍觉得索然无味,把它丢在了一边。
丢开信我走出门外,望着远处的雪山。我想,辛医生到底上哪儿去了呢?他怎么不给我来封信呢?难道真的要到了拉萨才见。
奇怪的是,那天夜里我竟梦见了他,我说的不是辛医生,而是你们父亲。这让我非常不好意思,虽然梦很短,只是一个画面,但却非常清晰,我们一起爬山,爬到一半他忽然不见了,我怎么找也没找到他,因为着急我就醒了。
我想我怎么会梦见他呢。
真是奇怪。
不久之后,你们的父亲又给我写来一封信,内容差不多。我还是没有回。我在心里拒绝他,等着另外一个人。
我喜欢等。
但我不知道,有些事情是永远也等不来的。
有一天组织科长来找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不给欧参谋长回信?我不吭声,心里有些不满。我想说好了组织上只是建议,不干涉的,我又没有答应这个建议,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回不回信是我个人的事,难道这种事情也要向组织反映吗?但组织科长接下来说的一句话让我心动了,他说,欧参谋长以为你病了,很担心,要我专门过来看看你。
我正想解释一下,组织科长又说:今天师里有人去他们团,你赶紧给欧参谋长写封信,就算是组织上交给你的任务吧。
我只好坐下来。我想即便是出于对关心的回报,我也该给他回一封信。
我把信纸垫在腿上,心里别扭着,折腾了半天,总算划拉出半页纸。当然,和他一样,写的全是些可以让大家传阅的话,努力学习,要求进步,锻炼身体,靠拢组织,就是这些。
当然,我在这儿全是说的自己,他是首长,是老革命,要说得留给组织上去说,轮不到我。
事隔一个多月,你们的父亲又来了。仍是到师里开会。
这次他没再到我们小屋子里来,大概他觉得坐在那里面很憋闷。他让小冯来叫我,说出去走走。小冯去遛马,我们两个就往山上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每次你们的父亲来或者小冯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从他们支队的驻地嘎玛到我们师部所在地,要走5天,中间还要翻越一架大雪山。他来看我一次,来回得艰难地走上10天。可当时我对此一无所知。我以为他们想来就来了。
我们一前一后地上了山。他走得很快,我小跑着才能跟上他。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拿定主意,如果他要问我想好没有,我就说没想好。他要再逼我,我就豁出来了,告诉他我不愿意。反正组织科长说了,不能勉强。
可是他没问。他什么也不问,好像我们之间的事已成定局,不需要再征求我意见了。这让我气恼。更生气的是,他上来就批评我,他说我那封信字写的不好,还有错。我想我连张桌子都找不到,我用膝盖当桌子,心情也不好,怎么可能写好字嘛。我挺生气,我把生气写在脸上,他就像没看见似的,也不哄哄我。我决定不理他,一句话也不说,看他怎么办。
他不知道是真的没察觉,还是故意不察觉,自顾自地往前走,看到部队在训练,就开始给我讲他打仗的事。我跟在身后不吭声,但我也不敢离开。
他上来就说,我的兵太好了。以前从来没有进行过高原作战,也从来没有在高原上负重行军过,可是一旦拉上去,全都坚持下来了。真是了不起。
他说打昌都的时候,为了追击逃敌,全体官兵背着枪支弹药和背包不分昼夜地翻山越岭,每天除了吃饭前后能作短暂的休息外,全都在路上奔跑,十几天内从没脱过鞋袜,等战斗结束时,很多人的鞋袜都脱不下来了,脚肿得像发面馒头。战士们开玩笑说,嗨,这回咱们都长胖了。
他说他的部队翻越一座5000多米的雪山时,突然遇上了暴风雪,天色一片昏暗,几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了,风雪又急,抽得人站不稳,稍有不慎就会滑下无底深渊。但为了及时切断敌军退路,我们继续前进,终于在凌晨5点突然出现在了敌军营地前。敌军做梦也没想到解放军能通过那样险恶的地形,都在呼呼大睡,我们仅仅用了10分钟就解决了战斗。战斗结束后有的兵都还在摇晃,手扶着石头,说是翻山时的那股子劲儿还没过去,有种随时要掉下深渊的感觉。
他说,那场仗打完后,敌军为首的那个代本(代本注释:藏军的建制单位,相当于一个团)浑身哆嗦地直喊饶命。我叫他坐下,给他讲了我军优待俘虏的政策。他还是惊魂不定,说你们离得那么远,怎么来得那么快?我说我们是飞来的,我们是神兵天将。那个代本真的信了。后来我把骡马行李还给他,叫他回家去。他一步三回头,生怕我反悔。我就拿出烟抽上,他这才放心地走了。我没骗他,我们确实是飞来的。你想想,那么大的风雪,衣襟若没扎好,风都能撕碎它。我们还一溜小跑着,那不是飞是什么。
他说。
他不停地说。
我发现只要一说到打仗他就特别会说,眸子闪闪发光,神采飞扬,表达很流畅。也许那是他生命的自然流淌吧。我还发现他一说起他的兵就像换了一个人,语气充满温情。好像那些兵,他们不是他的部下,而是他的孩子,他的兄弟。我想这个人还是很重情的,只是不善于表达。
那天我们在山上走了很久,大部分时间是他在说打仗的事。应该说,我们在一起也是愉快的,而且他的经历让我感到新奇和尊敬,有着很浓的传奇色彩。就像看《三国演义》、《水浒传》那样的小人书。但没有那种让人心跳的感觉。他像个兄长,像个大哥,惟独不像他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不过,分手的时候,却出现了一点儿意外。
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说。也许人的感情在很多时候是游离在自己身体之外的,不受控制的。我怎么会告诉他那句话呢。
当时他有些含混地说,那个……上次那件事,你还在生我气吗。
我明知故问地说,哪件事。
他说,就是书的事?后来我听你们苏队长说了一下你家里的情况……你母亲她,现在有消息吗。
我摇摇头。我的心里已经原谅他了,我想看来他还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
我说,我也不对,我不该和你吵。
他说,我当时可能太急了,有些话没说明白。你太年轻,我怕你受一些不好的影响,去相信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天堂?有天堂吗?如果有,那就是我们为之奋斗的事业,共产主义就是我们的天堂。不说大道理,有一点起码可以肯定,一切美好的生活都要靠我们自己去创造。若不是自己奋斗得来的,再好也靠不住。
他的这番话打动了我。我不由得深深点头。我想,看来他的确是个脚踏实地的人。
我们说着这些话时,正在一起爬山,我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此情此景在哪里见过,也是这样的大山,也是这样的氛围,也是我们两个人。我仔细一想,哦,是那个梦。
我做过的那个梦。我就脱口说,我梦见过和你一起爬山呢。他很意外,说真的吗?我说是,但爬到一半你就不在了,不知跑哪儿去了。他咧嘴笑笑,好像这件事很有意思。他笑起来表情丰富,是那种满脸开花的笑,那种笑让人想起不谙人世的孩子。
他笑过之后没再说什么,我也转眼就把它忘了。分手的时候,他在嘱咐了我这个那个之后,突然盯牢了我,脸上飞速掠过一丝温柔,说,下次做梦别再把我弄丢了。
他说得很随意,我却愣住了,愣在那里一直看他走远。
就是这样。正是这句话,让我终于不再把他看成个首长,而是个男人。
其实在后来漫长的婚姻生活中,你们的父亲再也没说过这样温情的话了。而且后来我再提起这事时,他完全忘了。那句话对他来说是突如其来的,好像某个精灵钻进了他的体内。他毕竟是个不善于表达儿女情长的人,骨子里那一点点柔情,也被戎马生涯所需要的坚定、刚强、决绝、毅力压在了感情世界的最底层,若没有生命中的火山和地震,是不可能为外人所知晓的。
但对我来说,却永远无法忘记。就像一块干裂的土地,它会把落在上面的点点滴滴的水分都深深地吸进去。一旦水分充沛,它便成了一块活过来的大地,即便没有种子,也能长出新芽来。
而且,我有理由知足地对自己说,我遭遇了他情感深处惟一的那一次地震。
5
即使如此,我们的交往依然是淡淡的,或者说形式大于内容。有时候我在工作之余也会想起他,但我想起他的时候,多半是想起他的那些英勇的士兵,还有他的那些传奇经历。它们是我经历中所没有的。
我们一起工作的几个女兵,包括我们师机关的其他人,都知道我和你们的父亲已经有了那样一层不是我自觉自愿的关系。他们甚至拿它来开玩笑了。但我自己,却远不如人们想的那样。我的心里完全没有进入恋爱的感觉,一点也没有。有的只是一种无奈,一种不知所措。
我和他的心还离得很远。
再说从地理位置上讲,我们也相距很远。在我们驻地和他们团部中间,也就是说,在昌都和嘎玛之间,隔着一架大雪山。我只有一点感觉,就是在雪山的那一边,有个人与我有某种联系。那是一种你不得不去承担但却恼人的联系。
直到几个月后,那个雪夜的出现。
那个雪夜让我走向了你们的父亲,那个雪夜让我放弃了所有的犹豫和彷徨。
我终于要讲到那座雪山了。
我知道翻越它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我必须翻越。如果说40多年前我翻越它时经历了巨大的痛苦,现在翻越它所要承受的,仍是痛苦。
它的名字叫恰巴山。恰巴山不仅有着极高的海拔,还有着庞大的身躯,整架大山绵延120公里,其间有7座峰。
这座大山将我们阻隔。
直到我翻越了那架大山,并在山上经历了那样一个雪夜之后,这种阻隔,我是说心的阻隔,才被夷为平地。
转眼到了3月。即使是在昌都这样的地方,春天的气息也日渐浓了起来。
有一天我学了藏语回来,见小冯正在房间里等我。他说1号有东西给我。我吃惊地发现,那东西不再是牛肉干茶砖之类,而是一束野花。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可以说那束新鲜水淋的野花击中了我。毕竟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花比食物更可爱。尤其在那个时候,我们的生活非常清苦,没有一丝色彩。所以一看到花,我不禁怦然心动。
我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