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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政大学,一毕业就是女军官。到那时候我就可以养活你了,你不要再去教书了,你的眼睛已经不行了。
母亲说,你什么时候走?我说马上就走,我是回来和你告别的。
母亲就站起身说,那我帮你收拾收拾吧。我拦住母亲说,不用,到了部队,什么都会发的。母亲还是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好像想找点什么给我。可家里实在是太清贫了,除了最简单的生活用具,什么也没有。
母亲打开惟一的一个箱子,拿出一块新布说,本来这块新布我是想等你工作以后给你做件旗袍的,既然你要走,现在就做吧。
原先我一直想要件旗袍的,我还没穿过旗袍呢。可现在我没心思了,我连连摆手说,妈你留着吧,别给我做了。哪有女兵穿旗袍的?我们都穿军装,扎腰带。等我穿上军装,就照一张相寄给你。
母亲没有说话,把桌上的作业本收了,将那块新布摊开。那是一块簇新的阴丹蓝布。母亲的手是非常巧的,针线活儿一流。
母亲做着做着,就流泪了。那深潭一样的泉水终于流了出来。凭着做母亲的敏感和直觉,她知道她永远失去这个女儿了。但我并不这样认为。虽然我也不知道将来是什么样子。但我决不会悲观。一辈子长着呢,我想我以后会有机会孝敬妈妈的。
我爱我的母亲。可惜她没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照片。就我的记忆来说,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在这一点上,我远远不如母亲。你们几个孩子,最像我母亲的是木鑫。母亲留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那双忧伤的眼睛。从我记事起母亲总是用那样的眼神望我,以至我以为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的。直至有一天,我在一个同学家里看见她的母亲嘎嘎大笑,并且用力地拍我的脸蛋,还声音响亮地说我比她家孩子文气,我才知道做母亲的是可以这样说话这样大笑的。但我的母亲永远不会,她的眼里好像蓄着一汪很深的泉水,总有不尽的忧伤从里面流出来。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病故了。不知为何母亲一直没有再嫁,也许是因为做了教徒?母亲找了一份小学老师的工作,以维持生计。十几年来,我们母女一直相依为命。可我却那样绝情地离开了她,我几乎没有想过我走了之后母亲靠什么活下去,她在这个世界上是那样的孤单。但我还是走了。我太年轻,因为年轻而自私,一门心思只想照自己的愿望去做。还有,我丝毫没想到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可能陪伴母亲了。我以为我去去就回,最多不过几年的事。
我渴望走出去,投身到如火如荼的革命洪流中。
我坐在母亲身边安慰她说,妈你别难过,等我从军政大学毕业了,就回来看你。
母亲看着我说,出门在外,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我点点头。
母亲又说,与人相处,要谦让,要宽容。
我又点点头。
后来母亲说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骑了几个小时的马,太疲倦了,我就那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睡在床上了。桌上放着做好的旗袍,旗袍里包着一本《圣经》。母亲一直要我读它,可我读不进去。看来母亲是要我带上它。母亲不在房间。
我想她一定是出去买早点去了。我最喜欢吃我们那个镇上的米糕了,特别是刚蒸出来的时候,又香又软。我每次回家,母亲都要买上几个。那米糕也便宜,2分钱一块。
我坐在那儿想了想,决定趁着母亲还没回来之前赶紧走掉,免得母亲告别时又伤心落泪。
我一看见母亲落泪心里就疼。我却没想到,即使我不看见,母亲也是要落泪的,而且会更伤心的。那时我还体会不到母亲的心情,我只会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我从作业本上撕了张纸写了一行字:妈,我走了,我会回来看你的。但写完后,我又把纸揉了,塞进了衣服口袋。我想这些话都是说过的。母亲知道。
有些话,我是说我们心里珍藏着的那些表达感情的话,是应该对自己的亲人说出来的。我们以为我们是亲人,那些话就不必说,我们以为亲人是知道的。但不是那样,有些话不说出来,亲人永远不会知道。而等你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你再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把母亲赶做出来的那件蓝旗袍,还有那本黑色羊皮封面的《圣经》放进了行李中。我想不带走会让母亲伤心的。我站在屋子中间四下看了看,心里有一刹那的难过。但我甩了甩头,赶走了这刹那的难过,毅然打开了门。临出门前我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很想吃几个母亲买的米糕,为此我还咽了一下口水。
街道上静悄悄的,晨雾弥漫。
我一头扎进雾里,心情却十分晴朗。
后来我给母亲写信。
第一封信是刚入伍时写的。我说等我从军政大学毕业了,就回去看你;第二封信是在离开眉山时写的,我说我参加了进军西藏的部队,等解放了西藏就回来看你;第三封信是在昌都写的,我说现在上级号召我们要长期建藏,保卫边疆,暂时不回来了。
我就这样一封信一封信地远离了母亲。
我曾经因为不懂事而深深地伤害了母亲,这种伤害一直无法弥补无法偿还,结果是你们替我的母亲偿还了。你们以你们的方式,让我在几十年后,终于尝到了被孩子们抛弃的滋味儿。这种抛弃不是以离别的方式出现的,而是以不理解不接受的方式。你们拒绝理解,而拒绝就是抛弃。
但我不怨你们,这样的结局在一开始就是写好了的,我明白。
6
那个冬天,我是说1949年的12月,我真的穿上了军装,成为军政大学的一名学员。
我们4个好朋友幸运地分在了一个班。刘毓蓉已经说通了未婚夫,未婚夫答应等她读完军政大学再结婚。姚兰芝还瞒着家人。吴菲虽然告诉了父母,但父母很不情愿。她的父亲是重庆一个百货公司的业主,家庭条件相当好。父母亲舍不得让她跑到军队上去吃苦。但吴菲已经铁了心,无论父母和兄长们怎么劝阻也不听。后来她索性使性子说,如果父母再阻拦她参军,她就和家庭决裂,让他们这辈子再也没有她这个女儿。
父母终于妥协了。那天她的父亲亲自把她送到学校来,千叮咛万嘱咐的,说一旦过不下去了就赶紧回家。吴菲见同学们都看着,觉得很丢人,一个劲儿撵她父亲走。她父亲无可奈何,终于走了,满眼都是担忧。我想要是他知道他女儿日后还会去西藏,肯定会用三把大锁把她锁在家里的,任什么也不会让她去的。她父亲走出去之后又很快倒了回来,把我拉到门外,悄悄地塞给我一叠钱,说请我以后多多关照他的女儿。我的脸一下红了,推开他的手很生气地说,我和吴菲是好朋友,我们会互相帮助的,你不用这样收买我。
我真是那样说的,我觉得他那样做简直是对我的侮辱。
一直到很久以后,当我们走到藏区,身上没有一分钱买卫生纸时,我才把这事告诉吴菲。
我开玩笑说,早知如此,还不如把你爸的钱收下来呢。吴菲说,别说你,就是我也没要他的钱啊。这下可好,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了。我们一边说一边乐,并不为自己没钱买卫生纸而难过。
进入军政大学没多久,我们最初那种当兵的兴奋和喜悦,就被严格的学习和训练取代了。
每天早上一吹哨就起床,出操,打扫卫生,然后是训练,在操场上一遍遍地来回走着。当时正值冬天,天气阴冷,站在那儿手脚冻得发僵。那些派来训练我们的解放军一个个都严肃得像铁人,从来不笑,也从来不心软,不到时间一分钟也不会提前结束训练的。
每天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女兵们一个个累得直叫妈。我还好,从小爬山,经累。吴菲就惨了,平时路都少走。她一躺上床就叫唤说,不行了,我不爱解放军了,他们太严厉了,太没人情味儿了。我说好啊,那你也别爱自己了,你自己就是解放军呢。吴菲大笑,说,呀,我怎么就忘了,我自己也是解放军呢。那不行,那我还得爱。
是的,尽管穿上了军装,我们还不像个军人。严格地说,我们只是些穿着军装的女学生。
但我们单纯、热情,愿意改变自己。我们努力让自己变得像个军人。
军政大学真如校名所示,就是学习政治和军事。
我们的课程有时事政治,有社会发展史,还有马列著作和毛主席的书。至于军事课,主要是掌握最基本的军事知识以及队列要领,不会让我们操枪弄炮。几个月下来,我们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我们走路时,已不再像做学生时那样喜欢挽着手臂摇摇晃晃,而是甩起手来迈着大步。我们见到领导时,不再扭扭捏捏地往边上躲,而是大大方方地上前行个军礼。我们一天天地把那些刻板的形式转变为内在气质,军人气质。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唱歌,特别喜欢大合唱。部队的大合唱跟教堂里的唱诗班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静得不能再静了,一个是热烈的不能再热烈了。我很喜欢那样的大合唱,喜欢那种节奏强烈的、山呼海啸的、分不出彼此的感觉,喜欢自己的声音淹没在其中,又冲撞出来,扬上云端。每当全校师生集合在操场上,校长挥动着胳膊指挥我们唱歌时,我听见的都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自己的心跳。我们激情万状地唱《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唱《团结就是力量》,唱《抗日军政大学校歌》:
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这是一首多么好听的歌啊!时至今日,一唱起它仍会让我激动,仍会让我的血液沸腾。
我知道,你们说我的性格有些硬,不像别的母亲那么温柔和蔼。我想,也许那是因为我从年轻时,就努力想磨掉自己身上的那些女人气吧。真的,那时候我认为一个女兵是不该像女人的,而应该像个男人,或者说像个男兵。我后来真的像个男兵了,常常有人叫我“小伙子”,我不但不难过,反而很自豪。
请你们原谅并理解你们的母亲。
一年后,当我们整队集合、喊着口令步入会场时,我们已经和初进校时有了很大的不同。
我们甩着手臂,踏着节奏明确的步子,与整支队伍融为一体。特别是当我们唱起歌时,更显得英姿飒爽。我想,我终于成为自己羡慕的女兵中的一员了。我为自己感到自豪。
但我不知道,作为一名女兵,仅有自豪是远远不够的。
7
1950年初,当我开始在军政大学学习时,你们父亲所在的部队接到上级指示,前往川南一小城驻防。
如果说你们的父亲对驻扎下来、不再打仗、进入和平生活没有一点儿向往的话,那也是不真实的。因为这时的他已经老大不小了。加上他在团里时的老搭档王政委,也就是你们知道的王伯伯已经结了婚,常常在他面前夸耀自己的媳妇,脸上浮现出幸福满足的笑容,让他羡慕。
王政委的爱人,就是我后来的队长,叫苏玉英。王政委原先在师宣传科工作,苏玉英在师文工队,两人就认识了。打过长江后他们结了婚。等到了四川,他们的孩子也快要出生了。
这让你们的父亲非常羡慕。
接到驻防命令时你们的父亲想,也好,打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