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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响起一阵风声。
他一震,赶紧把照片收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他的手碰到了柜上的烟笸箩;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铜杆的烟袋,随手拿了起来。他装上了一袋烟,划着了火柴,居然拍了一口。这一口烟,使他大咳,咳得浑身耸动。他放下烟袋专心咳起来,像要咳出一些什么,咳喘平息了,他竟又执起烟袋,狠劲儿地抽了一口,徐徐地吐出烟雾,好像抽得很在行了。
三
翁上元进了小院,叫了一声:“南先生。”
南先生的烟袋僵在了他的手上。进了门的翁上元看到了这一切,不禁笑了。
“翁支书,啊,啊,请坐。不过是抽着玩玩。”
“能抽就抽两口,这样,就更像咱山里人了。”翁上元说。
南先生索性也笑一笑,“最初抽着有些苦,抽两口就感觉不到了。”
“再抽,你可能会上瘾哩。什么都是从不习惯到习惯,待烟叶拍完了,咱那里还有。”
“多谢,多谢。”
“今儿个我来,是跟你商量点事。”翁上元说。
“请您别客气,愿听吩咐,愿听吩咐。”南先生忙说。
“以前咱二叔喜欢搞个运动,把咱后岭搞成了典型;这不,上边不断有指示下来,叫咱村要注意巩固这运动成果,还说你南先生就是斗争重点,要充分利用一下,我很是犯愁。”翁上元说。
“我愿意接受批判,好好改造。”南先生说。
“这咱知道,以后上边来人检查,就批判你一下,装装样子,也就请南先生受点委屈。人走了,该干啥就还干啥。只是这平常的运动,咱还得应承。今儿个来就是跟你商量这事。”
“我能干什么?”
“你南先生能干的,咱村里人还真干不了。这村村户户都安了广播喇叭,也就给咱带来方便;咱思忖着叫你接常不短地写一些广播词儿,以咱后岭支部的名义报到公社去,这小喇叭一广播,就显得咱后岭对运动的重视。它喇叭广播它的,咱该搞生产就搞生产,叫运动生产两不误。”
南先生眼睛一亮,但倏地又黯淡了。“我可是个改造对象,那运动的词儿叫我写,恐怕有些不妥,传出去了,对您不好,我担当不起。”
“这你就放心,你右派不右派的,咱不管,咱就知道你是个读书的人,知识分子。读书人,历来被村里人敬重,认为高不可攀,‘秀才一进门,财源滚滚来’这是老辈人的歌诀,乡下人就吃没文化的苦。咱把你当有用的人看,你也就别托辞,该写就写哩。咱后岭人长舌头的少,也不会瞎传话,再说,这事就你知我知,顶多几个靠得住的人知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我就写。”南先生对翁上元生出一丝敬意,“翁支书,我下放到后岭,遇到您这么一位知情达理的支书,算我姓南的幸运,以后有什么事您就吩咐,我努力做好。”
“这就好。咱眼前就需要你写一篇,明天我到公社去开会,顺便就交上去,晚上你加个夜子①赶出来,行不?”
①加夜子:京西土语,系熬夜、加夜班之意。
“行,行!我现在就写。”南先生急切地说。
“不忙,误不了明儿个带走就成;噢,对了,你写得要大家都能听得懂,像那个戏词最好。”说着,从怀里老棉袄的衣襟下,掏出来一本发黄的册子,“这是个老戏本子,你看看,琢磨琢磨。”
翁上元走了,南先生展开那戏本子,便是翁上元与翁七妹唱过的那出《哭眉阝子》。南先生对印刷本有出奇的兴趣,竟一下子读下去。那戏词凝炼、悲切,不仅琅琅上口,而且情节跌宕,情绪波动,竟深深地吸引了他。流动在字里行间的五味情感,弄得南先生心潮回荡,泪水横流。他把古戏当成他的现实命运来读了,个中味道,无不关我。正读得情意绵切之时,公鸡唱出了头遗曲。南先生一惊,那交写的段子尚没有写,便赶紧放下册子,铺开两张纸。
以戏词的方式显然不甚合适。那戏词婉丽悲切,句式绵长且跌宕,且多是哼咳腔;唱起来却别扭,那句点和切口不易被把握。若以此而写之,倒可以写得意蕴深长,但非专业人员或文化层次不高的人,难以品味;反之,会被外人读出酸腐和隔膜。面对广大的基层人民群众,你写出如此奇章崛句,实为一种抵抗和蔑视,凭添被批判的口实,且为善良的翁支书惹来麻烦。他略作沉吟,以民歌体入手。时间不长,已写成好几段子。回头复览,词韵上口,词义通明,堪可用。心里便踏实了,复展黄古戏文,沉湎之;又涕泅交迸一番,天已大亮;两只近视眼红肿如桃,让人心惊。
翁上元如期而至,且带着睡眼惺松的翁大元。
看到南先生红肿的双眼,翁上元吓了一跳,“南先生辛苦,南先生辛苦。”透出满心感激。接过南先生的词句,翁上元更是欢喜,“哎咱的娘,写得真不少,够广播站那狗日的妞子念半天!”他之兴奋,是因为南先生写得长,没有潦草应付他。
“大元,你照南先生写的那个样子抄一遍。”他对翁大元说。
“他不是不识字么?”南先生诧异地问。
“不识字他也能干。上次公社给他二爷爷(翁送元)写的啥子悼、悼词,他就抄了一份留底儿了。”翁上元说。
翁大元从南先生手里接过纸笔,认真地抄了起来。一会儿的功夫竟然抄完了。南先生接过来一看:字抄得很工整,无一笔误。他大为诧异:
“这孩子有灵性,得好好培养培养。”
“那你南先生就多费点心,教教他。”翁上元说。
“我尽心就是了。”南先生感到他有这个责任。
“今儿个的事,你莫告诉别人,听见没?”翁上元对翁大元说。
“咱知道,不用你嘱咐。”孩子很世故地说。
……
下午翁上元一开会回来,就兴冲冲地找到南先生,“南先生,公社领导高兴得很哩,咱的词儿晚上就广播。你甭做饭了,快到我家去,边吃边听。”
南先生的屋,他来前没人住,所以没有安上小广播喇叭。便随翁上元进了他的家门。“弄俩菜,我和南先生喝两杯,就全当支部书记派饭。”翁上元对刘淑芳吩咐说。
小喇叭广播了。先是开始曲:《社员都是向阳花》;再是公社书记的录音讲话;讲话完了,是一段中间曲,曲子结束,那个女广播员尖厉的嗓音很兴奋地传出来:
“全社的广大干部社员同志们,后岭村是我社运动的典型村;今年以来,该村广大干部群众,不骄傲自满,不躺在昨天的功绩上讨日子,而是更加自觉地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学习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思想觉悟有了新的提高,斗争热情进一步高涨,开创了诗歌、讲用会等多种新的斗争形式,把后岭的运动推向了新的高潮。这是喜人的,令人鼓舞的,值得我社广大干部群众学习借鉴。现在请听后岭大队送来的诗歌,题目是:《后岭社员觉悟高》——
说后岭,道后岭,
后岭人民志气高;
斗争为纲抓生产,
风口浪尖逞英豪。
说后岭,道后岭,
后岭人民觉悟高;
斗争为纲不忘记,
永保江山万年牢。
这是一篇民间杰作。翁上元乐得前仰后合,南先生笑得肿眼细眯,翁大元呵呵傻笑,刘淑芳赞叹不止:“还是秀才能琢磨!……”翁上元大喊:“上酒,上酒!”翁大元早已把酒壶提高了角度,哗儿,哗儿……喜悦已斟满了农家的土碗。
两人便喝。你一碗,我一碗,一颗心儿两只碗。
南先生酒量有限,兴奋之下,喝得也无遮无拦。两碗酒下肚,瘫了。他的头软在饭桌上,嘴角却依然笑着。“你咋吓黑①灌他呀,他一个书力人儿②经得住恁么灌?”刘淑芳嗔怪着。翁上元摇摇南先生,“南先生,南先生。”见他纹丝不动,“(尸求)的真不中用哩。”便把他背回去了。帮南先生盖好被子,封好火门,“好好睡它一觉,养养你那肿眼哩!”说完悻悻地往外走。正迎着飞跑过来的翁大元,翁大元怀抱着两只硕大的蒸白薯,“我娘说了,南先生酒醉没吃饭,怕他半夜三更醒来饿的慌,给他预备俩白薯。”“还是娘儿们想得周全。”翁上元说
①黑:京西土语,大量的、过量的意思。
②书力人儿:京西土语,指读书人;含对读书人的亲切感。
果然他半夜三更醒来,不住地喊:“尹文,水;尹文,水……”他叫的是他离异的妻子。见叫不到尹文,就睁开了眼睛;方知睡在农家的屋檐下。摸索着拉开灯,跌撞着下了炕;拿过暖壶,空的,略作沉吟,便跌撞到水缸前。勺了一瓢冷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山里汉子似的。冰冷的凉水下到脚,被激得彻底清醒了。感到饿。正好那两只兔崽似的白薯等着他,也不剥皮,顷刻间吞得没了薯影。他感到浑身发冷,钻到被窝里去。突然肚肠一阵痉挛,便疼痛难耐;他卷起身来,迁就那绞动的肠胃。肠胃不懂迁就,抽动得愈加剧烈,疼得他满炕翻滚。“尹文!尹文!你在哪儿?亲爱的,你在哪儿?”他嚎叫着,做一种濒死般的挣扎。那绞动终于平缓下来,肚里却又生起一团恣肆奔涌的凉气,且叫声如鼓;一声比一声滞重,欲将书生的肚皮撞破。他惊惧地按抚着他可怜的肚腹,期待着那不明的结局。绝望中,那团浊气呼啸着朝他的腿裆奔去,奋然脱出,化成一个接一个的响屁,繁密如雷。雷声过后,肚腹宣告平安,突然瘪下去的肚子,给他一种更为强烈的饥饿感,身子像躺在棉花上,叫了一声“尹文”,便昏迷了。
是翁上元一家的温温情谊害了他。
四
第二天的农活仍是起猪圈。经了一夜肚腹之痛的酒后的南先生,疲乏难奈,普通的铁镐执起也如重锤。尽管这项活计他干得已相当熟练,但镐子下去,方向却发生了偏移,他招到了自己的脚上。疼痛钻心,他咧了咧嘴,但马上又变得若无其事,他怕被村人看出来。他艰难地挥着镐,嵌开了一块冻土,生命的活力依然属于他自己。便更努力地嵌着,虚汗淋漓,倒觉得热情洋溢。兴奋之中,又一镐嵌到自己的脚上,他不禁蹴下了身子。望着翁七妹询问的目光,他痛苦地一笑,“没关系,没站稳。”那只脚可能烂了,因为他感到了湿润;他低头看他的鞋,那鞋是手工布面棉鞋,并未发现有汁液浸出来。他感谢这棉鞋。这鞋子做工细密,封闭好,里边的风景不会轻易地露一线出来。他疼得站不稳,越想站稳越是趔趄不稳。“南先生,你一个书力人儿,甭下恁大的力气,悠着点吧。”翁七妹关心地说。一个七尺须眉,被一个姑娘垂怜,在南先生心中激起一种逆反;他反而不顾脚痛,更用力地干起来。刚刚找到一种令自己满意的感觉,肚腹突然叫了一下,有股滚热的物质直奔腿裆之间。他便去找一个可以如厕的地方。跑到两捆玉米秸前,刚要蹲下,突然想到回头看看,一看觉得不妥,因为还能看到攒动的人头。便接着跑,跑到两块岩石之间,一股稀质已在他提得死紧的臀裆间往下流了。他不顾一切蹲下身去,稀质便喷薄而出,打得几茎枯草摇曳不止。终于解决了问题,却找不到了手纸;情急之下,想到村人揩的方法,捡起一块石头。石头擦下去冰冷如锥,他打了一个寒颤;还未揩干净,便又捡起一块石头,想结束了这揩的过程,无奈他揩不得法,总也揩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