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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军游击队战士,十恶不赦。他虽然负罪而死,但他的罪行革命群众还没来得及清算,这是不可以的,是万万不可以的!冯明阔虽然死了,但地主婆谢亭云还活着,她是冯明阔的遗臭,是地主利益的代表,必须坚决批判,彻底打倒!
翁送元今天捧着一张纸,他一板一眼地读出了上面的字字句句。气也轩昂,词也庄严。那是他夫人凌文静的手笔。
“打倒恶霸地主冯明阔!打倒地主分子谢亭云!”
翁送元喊了两句口号。那是纸上给他明明白白写着的。
人们感到突兀,面面相觑。
“喊口号呀,大家都跟着喊。喊不喊是立场问题,喊声大小是力气问题,不能不喊。”翁送元告诉大家。
于是,他又把口号喊了一遍。
下面还是没有回音。
冯明阔死了,你不打他都倒了;谢亭云一个妇道人家,瑟瑟缩缩站在台上,柔弱可怜无助的样子;她能对旁人怎么着?再说,冯明阔倒底做了哪些事,除了一些上点年纪的人,谁知道呢?打倒她有啥用,怎么个打倒法?
死寂的会场,使翁送元感到难堪,头上的汗流了下来,蠕蠕的,流到他的颈子里,像小虫爬。他看看翁上元,又看看翁息元,目光里有乞求之光。翁上元、翁息元部低着头,似乎都没有看见。
……
第一次批斗会,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回到家里,凌文静偎在被窝里还没睡,她在等他。昨天夜里的激情未曾得到发泄,今天若再得不到补尝,她那颗敏感的心是如何也不会平静的,她会病的,至少会萎顿数日,茶食无味,精神恍惚。这样的经历她有过,她害怕再重复这样的经历。
翁送元躺下了,不曾有与她温存的意思;她的情绪浮燥起来,把两条光光的瘦腿放到他的脖颈之上,“送元,来嘛。”声音还是温存的。
“咱没心情。”翁送元郁郁地说。
女人的两条杆子腿在他的脖子上绞了绞,“翁送元,你居然也敢说没心情。”口气是严重,但语调还依然是轻柔的。毕竟这是她小小的期待。
翁送元虽然没有说话,但却把头整个用被子包裹起来。
女人终于失了耐性,把翁送元整个被子揭了,“翁送元,你装得哪门孙子!”女人咆哮了。
翁送元索性坐起来。
“文静,你别生气,狼还有打盹的时候,咱今天真的提不起精神来。”
在女人一再追究之下,翁送元把批斗会的情形对她讲了。
“又是那个谢亭云!”她恨恨地说。
“你说咋办呢?”翁送元向她讨教。
“你得再动员。”女人很在行地说。
“咋个动员法?再读报?”
“后岭有几个识字的,读报这一套对他们不灵。”
“你说咋办?”
“攻心!”
“咱不会。”翁送元叹了口气。
“你发的哪门子愁,你再开批斗会,请上我,让你长些见识。”
这个从来不参加会的女人,要亲自出马了。
八
人们仨一群,俩一伙地笑笑搭搭地朝会场走。因为知道了斗争对象,人们悬着的心都放妥贴了,人们怀着一种轻松的看客心理,到会场去看热闹。
刘淑芳与翁七妹正手拉手地走着,斜刺里冒出了矮瘦的凌文静。
“侄女侄媳妇儿,婶子也跟你们去凑凑热闹。”
姐儿俩感到极纳罕。这个婶子自从来到后岭就深居简出的,与亲戚也不走动,每次开会亦不见她参加,虽然也是家里人,俩人对她感到很陌生。陌生的婶子很热情地同她们搭话,她俩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凌文静见两人不言语,便自讪地说:“在家里呆得闷,也出来透透风,没想到,出来就遇到你们,真是一家人那。”
进了会场,俩人朝一个角落走去;却被凌文静拦住了。
“咱们是干部家属,得带头朝前头坐;来,跟着婶子。”
俩人跟着婶子坐到前排。她们俩感到别扭,就想再挪到后边去,侧目看到凌文静质询的目光;那目光虽然被笑脸托着,却有一种不严自威的感觉,让二人有几分敬畏。她们没敢动。
因为有凌文静在场,翁送元表现出十分的自信。他把那个摆设话筒往下摁了摁,一改以往扯着喉嗓讲话的习惯,以低沉却威严的口气宣布开会。
谢亭云又被叫到台上来。
哧哧作响的白汽灯下,可以看到谢亭云晶莹的泪光。
台下泛起一层涟漪,一阵叽喳的议论。
凌文静低声对刘淑芳、翁七妹说:“这就是那个地主婆?真是气度不凡那。瞧她把自己整的,利利落落的,很招人眼。”她神了神刘淑芳的衣角,又捏了捏翁七妹的裤腿儿,“你们还是干部家属,穿得邋里邋遢的,还不如个地主婆,怎么说呢,哎!”
凌文静的一声哎,提醒了姐儿俩的目光。留心地看了几眼,那谢亭云果然利落:一袭干干净净的蓝布中式衣裤合体地穿在身上,胸部虽然饱满,却不张扬;腰身虽然纤秀,却不枯瘦;发缕虽梳得分明,却不轻薄,清清秀秀的样子。甭说招惹男人的目光,就是女人看了,心中也生几分肃然。
“是哩,咱贫下中农的女人,还真不如一个地主婆。”俩人。动中不禁漾起了一股醋意。
“听说昨天就没斗起来,上元、息元就不积极,但翁家的男人怎么对一个地主婆那么心软,我真弄不明白。”凌文静轻描淡写地说。
凌文静的话,刺痛了姐儿俩的心,尤其是刘淑芳的心。难道翁家男人都被清秀的谢亭云掠去了心胜?这可真不是小事。以前咱糊涂着哩,未深想着哩。虽然都睁着眼,但咱的眼不出气儿,没有闻出味道;这以后可不能糊涂了。刘淑芳心里想。
“咱干部家属可要带头批斗。”凌文静适时地说。
干部家属点点头。凌文静的攻心战术开始生效了。
翁送元敲一敲桌子,正式的批斗宣告正式开始。
“谢亭云,你是不是地主分子?”翁送元问。
“不是,我只是地主的婆娘。”谢亭云答。
下面一片嘻笑。
“地主婆就是地主分子,莫要嘴硬。”翁送元警告说。
“冯明阔打骂长工没有?”他接着问。
“打骂过。”
“打骂过谁?”
“长工李水。”
“凭什么打骂?”
“他把喂牲口的黑豆偷回家去了。”
“你造谣!”
“不敢造谣。”
“李水,你站出来,你是不是偷了冯明阔的黑豆?”
李水站了起来,嘻嘻一笑,“偷了。娘的刚出锅的黑豆比炒嫩棒子都好吃,不偷咋着?半口袋热料豆(黑豆)让咱都给他娘的扛家里去了,晚上钻在被窝里咯嘣嘣地吃,放出的屁都是香的!嘻嘻……”
台下哈哈大笑。
谢亭云也笑了。
凌文静霍地站起来,“这哪叫批判会?!批斗分子还敢乱说乱动,成何体统,把她捆起来!”
翁送元喊:“翁上元,把她捆起来!”
翁上元激灵一下站起来,在地上走了几步,就又坐下了,嘟囔一句:“没绳子。”
凌文静咧一咧嘴,“我给你预备着呢。”说罢,把上衣的下摆撩起来——从那女人干瘪的胸腹之下,竟抻出长长的一根绳子。
翁上元接过绳子,十分犹豫。凌文静说:“上元,你是大队长,是阶级斗争的领路人,你应该坚决斗争啊!淑芳,你说是吧?”她瞧着刘淑芳。
刘淑芳想起凌文静刚才说过的话,便说:“是。”
翁上元便把谢亭云的双手背过去,把那根长长的绳子都捆到她的身上去。再看谢亭云时,她那清秀的线条,被横七竖八的绳子切割得异常凌乱。刘淑芳胸间竟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快感,抬臂就喊:
“打倒地主分子谢亭云!”
凌文静眼里也迸射出异样兴奋的光芒,亦振臂一呼:
“打倒地主分子谢亭云!”
翁送元接过这个口号又呼了一遍,台下的人竟也跟着喊起来。批斗会终于有了一点气氛。
在呼喊声中,被捆绑的谢亭云,感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羞辱,她放声哭起来。女性的哭泣,是一种软化人的酸,台下不少人也报以止不住的唏嘘。这是一种很悲悯的气氛。
翁送元与翁上元、翁息元面面相觑。农民的本质使他们也耐不住这种悲悯的东西。
凌文静嗅出了这异样的味道,站起身来尖锐地指出:“不允许地主分子搅扰会场!她哭什么?她在施麻醉剂,她在放烟雾弹,她在抗拒革命群众对她的批判,这是多么恶毒的伎俩,不能让她的阴谋得逞!”凌文静激愤起来,冲上台去,朝着哭泣的谢亭云打出一记耳光。
谢亭云的哭声止住了。她惊呆了!
“翁支书,作为支部书记,你应该把握好斗争的导向。”凌文静对翁送元说。她倒底是长期搞政工出身的人,心里愤慨,但面子上,尤其是在众人面前,她还是注意维护翁送元的支书地位。一声翁支书,意味深长。
翁送元一下子从他莫名的雾一样的悲悯中转过神来,他的声调变得严厉起来——
“谢亭云,你要放老实点儿,要老老实实交代,欺蒙群众你要罪加一等!”
“冯明阔是不是残酷地剥削农民百姓?”
“不清楚。”
“你为啥不清楚?”
“那是爷们儿的事。”
“冯明阔雇长工是不是不给钱?”
“是。”
“为啥不给钱?”
“山里的东西卖不到口外去,换不来钱,但给小米儿。”
“给多少?”
“夏给一次,秋给一次,多少不知道,给长工够吃。”
“不给钱是剥削,给小米儿是剥削,冯明阔怎不给白面?”
“到年关冯明阔才从山外弄来一袋白面,家里人也就解解馋,寒碜得很哩。”
“胡说,一个地主还吃不上白面?”
“不胡说。那经常吃白面的是山外的地主。”
“冯明阔放高利货是不?”
“不明白。”
“他给长工放小钱儿,然后扣长工的活命粮是不?”
“是。”
“这就是剥削,这就是放高利货。”
“长工乐意。”
“你胡说!”
“不胡说。不信您问李水。”
“李水,有这么回事么?”
李水站起来,“咳,一年到头见不到现钱,就跟东家,不,就跟冯明阔借俩钱儿。买块肉,找瓶酒,过年了,怎么也得荤荤嘴儿。本来怕他不借,没想到还真借了。”
“年底是不是把粮食都扣了。”
“没都扣,只是意思意思。”
下边一片大笑。
凌文静又霍地站起来,“李水,你的阶级觉悟到哪里去了?你的心是不是让地主收买了?你是不是让地主婆给迷住了?……”
凌文静的一连串质问,把李水吓坏了。阶级觉悟他不懂,可让地主婆迷住了,可是有口难辩的事,也是有损名誉的事,这是老实人最忌讳的事。李水是老实人,他怕摊上这样的事;再说,自从冯明阔死了之后,作为多年的长工,对寡居的柔弱的女主人,在暗里他多少也给予了一些帮助。说是出于情义,莫不如说是出于道义,出于老实人天性的善良。莫非,这些都让大队干部知道了?
“你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也堕落成地主分子了?”凌文静的话更叫李水心凉肉跳。他觉得自己快说不清楚了,再不做一番表现,他自己可能也就变成批斗对象了。
于是他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咱好糊涂哇!咱怎么会替地主婆说话呢?咱揭发……”
听李水说要揭发,众人都静下来了。
“老地主死了以后,谢亭云每年都要到地主的坟上烧纸,跪在地上念念叨叨的,一念就是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