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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关!今后休想跨出家门一步……”老爷子已是哽咽失声。
夫子坐下,继续自斟自酌,喝闷酒。
子玉茫然四顾,但见厅内空旷,秋风卷帘,寒气透衣凉。无形有质的愁绪填满空堂,漫不经心揪住了落寞的少年,化作一种极度荒诞的感觉盘桓胸中,挥之不去,吃吃地笑将起来,“哈哈哈,我错了吗?对也罢,错也罢;汉也罢,胡也罢;兴也罢,亡也罢,却又如何?!乐悲百年,茕冢埋骨;一世繁华,孤影残身……哈,世人皆醉我独醒……呜呼!好酒呀好酒,来,干!我敬你一杯……老天爷……”他对着空中自言自笑,渐已痴狂。
第一卷 浪荡前朝寄残身 第八章
书香浸润的纸张一页页翻开,岁月自男孩指间轻轻滑过。其间几度花开花谢,潮起潮落;几度人间悲喜,沧海桑田。
大宋理宗皇帝驾崩,荣王之子赵禥即位,是为度宗。
新皇登基,照例大赦天下,封赏百官。皇恩浩荡,顾念老臣,连赋闲多时的王老爷子也得了个“苍州团练使”虚衔,按月支领几十两纹银,算是养老。
贾似道越发春风得意,度宗“每朝必答拜,称之曰‘师臣’而不名,朝臣皆称为‘周公’”。再授“平章军国重事”,位在左右二相之上,自是大小朝政,一人而决。
相对南朝君臣一副及时行乐,活一天赚一天的德性,北国蛮夷就活力四射多多。
忽必烈击败其弟阿里不哥,夺得汗位,再平李璮叛乱,将都城由和林迁至大都,建国号“元”。
元朝遣使东渡劝降岛国扶桑,五度遭拒。忽必烈蒙羞,下令高丽国主大造战船,酝酿跨海远征。
元主忽必烈采降将刘整灭宋之策,“先攻襄阳,撤其捍蔽”,“无襄则无淮,无淮则江南唾手可下也。”命大将阿术为元帅,与刘整等经略襄樊。
临安城内依旧繁花似锦,杨柳垂荫。上下夜夜笙箫,歌舞升平,君臣相得,直喜得浑身上下搔不到痒处。
不觉已是咸淳六年,襄樊之战打打停停,进入第三个年头。
洪州城中,忧郁而孤独的男孩蜕化长成为英拔挺立的少年,王老爷子被无情的岁月吹白了皓首,夫子老先生也已然作古多时。
作为江南西路首府,朝廷将洪州升格为“隆兴府”,穆知州也水涨船高成为穆知府,由正三品升为从二品。
匆匆岁月轮回二十载,又是腊月初六。
大清早府上便闹腾开了,季氏夫人硬逼着儿子起床,去城隍庙拜谢送子观音,说今儿是你的孕日不去不行。
子玉一听就蒙了,从来只知有生日,不晓世上还有“孕日”一说,涎着脸笑道:“娘亲好棒喔!孕日都算得出来……”
被夫人敲了下头,骂道:“忘恩负义的小东西!”于是又开始讲那二十年前凄风冷雨之夜的故事。
这传奇般魔幻离奇的故事他从小听到大,耳朵都长茧了,抗议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爹爹他原本有病!对症下药,一粒丹丸下去,自然便好了。”
“那神符呢?”
“至于神符嘛,”他扑哧一笑,“街上多的是,几文钱一张,孩儿也会画。要您伴水喝下……估计是看您念得口渴了,骗你喝点水印印喉咙……哇!娘亲别冲动,我去去去!去还不成吗……”
这事儿是夫人的逆鳞,老爷子都不敢多啰嗦,再唧唧歪歪夫人也是会打人的。
片刻后,王府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往城隍庙谢菩萨。
天地阴沉沉的,降着场小雪,朔风挟着雪花呜呜呼呼席卷大地。
小庙主持每逢这天只笑得合不拢嘴。二十年来夫人成了这最大的主顾,不仅本身所施足以维持日常用度,影响所及,更有无数施主慕名而来。使这小小一座破庙宇成了香火鼎盛之所。
子玉随夫人磕了几个头,无趣的很。退在一旁等夫人念通篇《法华经》。
小堂内香烟弥漫,游人如织,人声鼎沸。香客们忙着求签烧香拜佛念经,无比虔诚恭敬。他感觉自己幽游于熙熙攘攘人群中,像个全然不相干的多余人,局外人。
因之那遥远得宛如梦中的世界,要他信神信佛——着实难得紧。
他踱到红漆木窗前,寒风凉冽如刀,扑面而来。但见一片银装素裹,天地纯净一色。鹅毛般的皎洁雪花,悠悠扬扬飘过眼前,洒落矮墙湿泥上——没了踪影。不觉心灵一阵悸动,一时灵感迸发,文思如泉涌,遂提诗一首于壁上:
黄梁一梦天时晓,
繄吾离尘岁月悲。
含屈忍辱二十载,
莫名其妙一轮回。
书罢,掷笔大笑。
不想却给一留心的小丫头瞧见,她且不伸张,只暗暗记在心里,回去后禀明老爷。
老爷子一听,这还了得,反了反了!家法伺候,给我打,打,往死里打!
子玉尚不知哪头来的事儿。他挨打挨出心得了,待小厮打得十几下,突然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一动不动。
两个小厮唬得哪敢再打,惊恐地只拿眼望老爷。
老爷子上前夺过一条脊杖,亲自操刀,劈头盖脸又是一顿好打,才叫抬回房去裹伤。
夫人心酸不已,“何必如此动怒,孩子一时糊涂……”
“何止糊涂,”老爷子能不气嘛,“他三岁便能作诗,被人视为神童,而今已快弱冠,还胡诌些个打油诗。这十几年算白活了!”
他叫苦不迭。当年的神童沦落到连一篇像样的诗赋都作不出来,原先还指望在他身上振兴门楣,光宗耀祖……现在看来却被当年夫子老哥不幸言中了,万万不可让他参加科举,不惟无益,更有诸多料想不到的害处。
夫人以帕拭泪,凄凄哀哀,“官人这是怎么了,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大动肝火。孩子不就作首浑诗么,他不作诗你打,这会儿作了你也打……叫我们娘儿俩怎么过啊……”
老爷子烦得很,眼见自己头上白多黑少,身子骨一年弱似一年,不由仰天喟然一声长叹,“我老了!夫人也年近半百。夫人想想,日后你我终有一天撒手人寰,乞儿又如何过活?这偌大家业非给他败了不可。”
夫人听不下这些,只管诉苦:“这孩子生来古怪,官人不是打定主意将他关一辈子么,那怎么还打他。孩子虽说大了,可长得文文弱弱,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呜呜……”
老爷子心中猛地一动,被撩拨起一件遗忘已久的事。“对呀!他长大了……儿子不争气,那把他关家里生孙子好了……”
子玉趴在床上让王习上跌打药,心里那个委屈就甭提了。“不行,这日子没法儿过了!我、我要离家出走……”
“少爷你说啥?”王习浑身一颤,药瓶滚在床上。
子玉一脸倒霉相,心说低声自言自语你也能听到,真个耳朵贼尖,他笑道:“别害怕!小书僮,少爷自会带你一块走的。我藏了点钱,等少爷伤好了,我们一起逃离这魔窟。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家……呸呸呸!我跟你安什么家!与你些钱,我们分道扬镳……”
“啊!”王习不知所措。
“得了得了,少爷跟你开个玩笑,对玩笑,呵别往心里去!”
“哦。”小书僮放下心来。
第一卷 浪荡前朝寄残身 第九章
子玉一见夫人进房,“哇”地一声扑进娘亲怀里放声恸哭,“娘呀!爹要打死我……爹不要我了!让他打死好了!孩儿不想活了……呜呜呜……”
夫人看了这光景,如万箭攒心,眸眶一红,那眼泪不觉滚下来了,“儿啊!你爹老糊涂了,别理他。”又说:“其实你爹也为了你好,孩子,你怎么就不知上进呢?”
他泪汪汪抬头,悲声道:“如何上进,背那些不知所谓的圣贤古书考科举?娘亲还不如干脆杀了孩儿,孩儿这辈子也没指望的了……”
“好好!不逼不逼,你爹想通了,今后不打你……我儿长大了,适才娘和你爹商量着,打算与你讨房媳妇儿。”
“当真?”他擦擦眼睛说停就停。
“瞧你这孩子,多大了还跟娘撒娇。”她拿起绣帕,轻轻为他拭去眼角兀自挂着的晶莹泪霰,“这几年是娘疏忽了,一直还当你是个孩子,别家这么大的后生都作爹了……”
“娘亲最好了!”他吃吃将起来,一个劲的低沉嘿嘿嘿嘿地怪笑,眼珠转那转那,闪动着异样的光华,不知想到什么龌龊念头,“明儿个孩儿便开始挑……”
“这孩子,又说胡话了不是。从古到今都只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个儿挑的。”夫人笑道。
“有的,有的!”子玉急道,“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不就私奔了……还有崔生柳莺莺月下偷……”
一言未了,夫人怫然不悦,接道:“我儿平时尽看些什么杂碎书,休要瞎说!那些个奸夫淫妇被人抓到是要浸猪笼的……”
“啊!!”当头一个睛天霹雳,“封建包办……”
“娘和你爹的意思,就说你穆世叔的千金穆笳,我儿看如何?”
他窸窸窣窣解开内衣,摸着胸口一寸长短的伤疤,眼神一直,脸色大变。
夫人继续道:“那穆家大小姐娘也看见过,那模样可标致得紧。听说还在什么‘峨嵋派’学了十来年剑法,近些天方艺成下山回家。孩子你想想,那本领——可不知有多大……”
“啊!本领……啊!天哪……”
噗通!
“不好了!少爷晕倒了,快来人哪……”
“乞儿怎么说?”老爷子在主厅因问夫人道。
夫人一笑道:“他晕倒了。”
老爷子也是好笑。
夫人眉头微蹙,有些迟疑道:“官人,我看这门亲事还是算了罢。”
“哦?”
“那穆家小姐会不会太野了点,咱家乞儿怕会吃亏……”夫人道。
老爷子呵呵笑道:“正要野才好哩,好好管住了贼小子,不怕他飞上天去。”
老爷子接道:“方今世道不宁,没准几时蒙古人攻破襄樊,铁骑长驱直入,天下只怕又得有一番动乱板荡。咱家人丁单薄,没人在朝为官,日后时局有个变动,咱家连点依靠都没有……只要乞儿娶得穆大小姐,呵,穆老弟只这一对儿女,宝贝得很呢!无论何时也不会丢下咱家。”
“可……若论起门第来还是咱家高攀了,那穆家老爷能答应吗?”
“夫人只管放心,”老爷子抚须而笑,“日前老夫与他闲聊,他没来由提起女儿师成返家了,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