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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个富家公子显然也是个美男子。“面白鼻高,希腊典型的美男子”——文学史家赵景深这样记载道。而他对自己的“希腊鼻子”也一直很引以为骄傲。一个相士曾这样说他的鼻子,“准头丰满,金甲齐完”,照相士的说法,人的五官中,鼻主财星,邵在四十一岁到五十岁之间将会有大财运。在他结婚前的一幅自画像上,鼻子奇怪地成为了画面的中心——显然在臆想中他把鼻子的尺寸放大了许多——他还在画的右下角加盖了一枚私章,内容是一匹马、他的出生日还有他的一个英文名Sinmay。邵洵美是坐“雨果·斯汀丝”号邮轮赴欧洲的,随身带了一架老古董般的牛门牌相机,每到一处都拍些人物和风景,寄给他在国内的未婚妻。有一张是在庞贝古城的废墟上,他戴着一顶鸭舌帽,像个站在街角阴影处的小开。还有一张在但丁雕像下的留影,矫情地拿着一本诗集,照片背面有一行字:“民国十四年手持Paradiss在Dante像旁摄。”
当他考进剑桥的依曼纽学院,立马寄给他的“茶姐”的是他在学院教室旁的一帧立照。“穿着英式的高级西服,双手交在腹前,很有绅士风度。”半个世纪后,垂老的盛佩玉还能清楚地忆起当时照片上他那春风得意的模样。
当他暑期来到巴黎,寄给她的是同住在拉丁区的几个画家朋友为他画的半身素描像。一张是徐悲鸿画的,一张是张道藩画的。作为友谊的纪念,他很喜欢这两张画,说以后打算印出来贴在书的封面上。
欧游到了第四个年头,邵公子像亨利·詹姆斯笔下那个可笑的信使一样不思家国。异邦颓废的空气最适于他慵懒的天性,酒,咖啡,枝形吊灯下的闲谈,这些于生活并非必需的东西,使生活显得愈发的可爱,何况还有一帮过从甚密的狗友(他们那个松散的组织叫“天狗会”)——徐悲鸿、徐志摩、谢寿康、刘海粟、张道藩这些日后在现代中国声名赫赫的人物。据说在“天狗会”中他和谢寿康、徐悲鸿、张道藩结拜了兄弟,谢是老大,徐是老二,张是老三,邵居末位。然而到了冬天,父亲的一封家书把他召回了上海。邵恒在信中描绘了不久前家中的一场大火(这把火烧掉了他留学欧洲的唯一的经济来源),和大火后分家的风波,没有说出的一层意思是他应该撑起门楣了。这样,他仅差一年没有得到剑桥的学位证书就回到了上海。
有什么最能拴住一个男人的心?还没等他回来,一场盛大的婚礼就在等着他了。邵、盛两家的长辈在他还在归国的渡轮上时就谋划了婚礼的种种细节。12月的一天,婚礼在南京路的大华舞厅开办,主婚的是新郎的父亲邵恒和新娘的四叔盛恩颐,担任婚礼司仪的则是有名的震旦大学校长马相伯。考虑到邵、盛两家的声望,又考虑到新郎是来自剑桥的文学士,整个仪式是又中又西,新旧合璧的,这边领了圣餐、脱了西式礼服,马上又换上了中式的袍子马褂、凤冠霞帔,用老式礼节向长辈们一个个地磕头。他们的结婚照上了最新一期的《上海画报》封面,底下还有一行说明文字:留英文学家邵洵美君与盛四公子侄女盛佩玉新婚俪影。那上面新娘的眼圈是红肿的。
是亲戚们最早发现了他脸上的异相,准确地说,是发现了他高挺得出奇的鼻子。他们的记忆里,这个白皙、圆脸的男孩,鼻子一直是扁平的,怎么一回来就带来个西洋鼻子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从余姚来的远房婶娘暗地里还可笑地嘀咕新姑爷是不是被人掉包了。也有颇具见识的客人私下里说,这鼻子是整过容的,里面填塞着一种叫硅胶的化学材料。但很快,所有宾客的视线都让新娘丰厚的嫁妆吸引过去了。天哪,到场的也都算是见多识广的,却没有一个人见过如此丰富的嫁妆!
①王尔德(OscarWilde,1854—1900),英国唯美主义运动的倡导者,著名的剧作家、散文家和诗人。②柯勒律治(SamuelColeridge;1771—1834),英国文学中最早出现的浪漫主义作家之一,同时也是著名的哲学家、文学批评家和神学家。是男人总要出去做事吧,何况是一个剑桥的高材生。婚期过后,剑桥结识的“狗友”徐志摩有事回乡,就举荐他任了上海光华大学教席。邵恒长舒了一口气,这也不算辱没先祖了。为了压住阵脚,邵公子特地去配了副金丝边平光眼镜,穿上长衫,使得自己看上去老成些。可是我们的才子一上讲台就会犯晕。平常三两朋友聚会,他滔滔不绝,舌绽莲花,但一站上讲台,他简直不知说些什么好。后来情形稍微好了一点,可在学生们听来,他讲的王尔德①和柯勒律治②无疑是天书一般难懂。第二年春天,他辞去了教职,在南京西路斜桥总会隔壁租房子开了一家金屋书店。店面只有一开间,雇了一个店员,自己做编辑,也兼管事务,还仿照王尔德的《黄皮书》的样子办了一本黄色封皮的杂志《金屋》。放着好好的大学老师不做偏要去卖书,父亲邵恒虽然受过西式教育也有点看不下去了。向家里头要钱没了指望,邵公子只好去动用妻子的陪嫁。
尽管如此,“金屋”没有撑到一年就倒闭了。有人笑话他,留洋也就垫高了个鼻子回来嘛。
新月的余烬:诗人邵洵美的一生新月,新月(1)
1928年,北方的文人像候鸟一样受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着向上海进发。他们的迁徙或许只是为了寻找政治或是经济上的庇护,实际造成的则是中国现代思想文化阵地的一次大转移。这年3月,徐志摩的小舅子张禹九来看邵洵美,说是新月书店要招新股,请邵参加。其实是新月书店亏损太大,想到邵洵美反正有钱,又很大方,就有意让他出来“接盘”。邵想反正办书店都是一回事,于是就关了“金屋”,致力于办“新月”了。于是南来的胡适、徐志摩等与邵洵美在上海开始筹擘新月书店,出版《新月》月刊。
这是时代给邵洵美的一次机缘。做不来好的文章家,做个出版家总可以吧。邵洵美把祖屋出售后,在平凉路21号办起了时代印刷公司,把家产几乎都投在了出版上。那时的“新月”出版《论语》、《诗刊》、《新月》等杂志,麾下汇集着胡适、林语堂、罗隆基、沈从文、潘光旦、叶公超、梁实秋、梁宗岱、曹聚仁、卞之琳这些大将,在1930年代初期的文坛可称风头独健。邵洵美是最早注意书籍设计和外观的出版家,不光注意纸张的质量和装帧,也留心每一页的外观。他还从德国买来了当时最先进的印刷机器和油墨,采用当时最先进的“照相凹版印刷术”进行印制生产。据说当时著名的《良友》就是他的一大主顾,后来还承印了邹韬奋的《生活周刊》。邵洵美那个时期推出的三份流行杂志《时代画报》、《时代漫画》和《时代电影》集合了当时最有才华的一批艺术家:鲁少飞、刘呐鸥、张光宇、叶浅予和张振宇,此外还推出了巴金、张资平、沈从文、庐隐等人的自传。
接下来是一个杂志的黄金时代,上海被称为“杂志的麦加”,据说每天有二三十种、一个月内有近千种杂志在出版,它们像百货公司里井然有序的陈列商品一样供大众所需。创办上海杂志公司的张静庐说,“农村的破产,都市的凋敝,读者的购买力薄弱得很,花买一本新书的钱,可以换到许多本自己喜欢的杂志”。但邵洵美所办的所有杂志几乎都卖得不好,搞得他“钞票总兜不过来”。多年以后,他的这些“昔日辉煌之残余”还可以在他开在苏州路上的一家小书店里找到,那些过了期的封面女郎和分行的诗句一起尘垢满面地堆在书架上。
朋友章克标这样说他:“洵美先生对办一份画报,很感兴趣,他有高度鉴赏能力。他不知拿出了多少钞票来解决困难。我觉得这像是一件湿布衫脱给他穿,邵仁兄倒是很高兴地穿上了。”
多年以后,也是这个朋友这样回忆他对邵洵美的印象:一是诗人,二是出版家,三是大少爷。邵的少爷作派从当时朋友们给他的两个诨名就可以得到印证:一是“少爷”,二是“孟尝君”。一个不让人吃他白食、没有一点一掷千金的气魄的人,哪能那么容易得到“孟尝君”这样的诨名。但说邵是一个诗人很多人就想不通了。他们说,我们虽然知道邵公子曾与泰翁同席,与奥登同车,与徐诗人(志摩)同学,他那些诗嘛,嘿嘿。甚至还有人公开激烈地说,如果他的是(诗),那么我们的就不是;如果我们的是,那么他的就不是。究其原因,一般说来诗人从来都是穷的,我们的富有的主人公于是很不幸地成了诗人们仇富心理的一个牺牲。
事实上他们最看不得的是邵的“下流”。他对女性身体的“耽于肉欲的亵神行为”和性感的展示让他博得了一个巨大的恶名。因为他创造的是一个感官的世界,他的中心意象总是女人,以及对女性身体的色情的畅想。他有一首诗,把花变成了色情欲望的载体,花的“红肤”,“潮湿柔软的躯体”,被转换成了女性性器官的意象。另有一首《颓加荡的爱》,以云的聚合来描述做爱。邵最有名的一个比喻是把“处女新婚之夜的眼泪”比作了“荡妇下体的热汗”(《花一般的罪恶》),他们由此断定他是一个不仅在现实中追逐更在诗歌中幻想妓女般的人物的家伙,——“爱荡妇胜于处女,爱萨乐美胜于圣母玛丽亚”。那年头创造社和太阳社的一帮年轻人正在高喊革命,而这个人年纪不大却过着那样腐朽没落的生活!左翼人士指责他的这些东西不过是一个性感词汇的集中营:火,肉,吻,毒,舌,唇,蛇,玫瑰,处女,等等。颓废——这是他们安给他的一顶在当时颇不名誉的帽子。
啊欲情的五月又在燃烧,
罪恶在处女的吻中生了;
甜蜜的泪汁总引诱着我,
将颤抖的唇亲她的乳壕。
这里的生命像死般无穷,
像是新婚晚快乐的惶恐;
要是她不是朵白的玫瑰,
那么她将比红的血更红。
啊这火一般的肉一般的,
光明的黑暗嘻笑的哭泣,
是我恋爱的灵魂的灵魂;
是我怨恨的仇敌的仇敌。
天堂正开好了两爿大门,
上帝吓我不是进去的人。
我在地狱里已得到安慰,
我在短夜中曾梦着过醒。
——《五月》
新月的余烬:诗人邵洵美的一生新月,新月(2)
这首为后人多次征引的《五月》,收在他的第二本诗集《花一般的罪恶》中。这本毛边,大32开、米色道林纸印刷、封面上一朵黑茶花的诗集是他自行设计的,其肉感的气息就像书名所暗示的一般。集子里的三十一首诗作,都是——套用一句当下流行语来说——“那么罪,那么醉”:
啊这时的花香总带着肉气
不说话的雨丝也含着淫意
沐浴恨见自己的罪的肌肤
啊身上的绯红怎能擦掉去
——《春》
或许是这些人在道德上的优越感激怒了他,他回应说他们并没有真正读懂。他暗示说,自己有着源自高贵谱系的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