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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彰恍然大悟,说道∶“哦,我知道了,先生带我来过此地,这不是司马庙吗?” 谢 先师道∶“学生所言极是。走,咱们进去看看。”到了门前,突然看见吕连长几人持枪立着 ,他吓了一跳,正欲拔腿逃跑,早被谢先师一把揪住,说∶“但随我走,平安无事。”说完 ,对那吕连长等人说∶“进去通报一声,说韩城第一百八十九名秀才谢道明前来叩拜。”那 吕连长极是谦恭,不像是要打人的样子。杨文彰心放下来。等了片刻,听见里头传唤。
师生二人这才走进大门,朝着正堂,碎步走去。正堂门外,一胡须飘白衣衫褴褛的老汉 ,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谢先师道∶“史公爷在上,晚生这方有礼。这是我的孩儿文彰,小 名锁儿。还不快给史公爷磕头?”杨文彰心想史公原是这等模样,一面想一面跪下磕头。那 老汉说∶“免了,免了,进去坐。”
谢先师和那老汉携手,他随身后,进了堂屋。一张八仙桌子,三人分头坐好。谢先师和 史公先是寒暄,对答全是前朝八代之事,令他似懂非懂。正说着,只见一妇人端着一盘食物 上来,桌中央放好。杨文彰觉着此妇人有点面熟,待她转过脸来,一眼认出是自己婆娘,心 下一惊,思谋着:娃他妈怎会到这儿来做饭?婆娘看他,咧嘴一笑,瞬间走了。回头再看桌 上,那盘吃货说来也奇,原是一摊五颜六色的稀屎。史公招呼他二人用饭。他犹豫了下,谢 先师喝斥道∶“速拿筷子。史公府上,焉能如此迟钝!”文彰只得提筷,夹上一团,鼻下一 嗅,极是骚臭。正欲弃筷,只听先师又说∶“此圣餐乃史公一片深情厚意,可谓是几尽朝野 之精华,天地之珍稀,万古之荟萃。锁儿不必磨蹭,快快享用!”说完,先师自己便先吃。 看他狼吞虎咽的那模样,杨文彰也不再犹豫,下筷吃了起来。味道还好,像是自己常吃的那 熬煎糊涂饭,只一色的贫酸之气。吃罢饭后,史公又立起来道∶“请二位随我浏览一下寒舍 。”谢先师笑道∶“那是那是。”
师徒二人说着随史公从正堂后门出了,又绕过几道檐廊,走近一教室模样的房厦外面立 住,史公道∶“这是我带的小学班。”杨文彰心想:这老先生不说著书做史,却也有时间带 课。好奇之下,透过玻璃窗朝里看,只见自己班上的刘社宝、黑脸都在里头,正在学习如何 点头哈腰、喜眉笑脸,总之全然是一派奴才的模样。看过之后,又随史公向前走,到另一间 教室门外立住。史公说∶“这是我教的中班。”杨文彰又朝里看,只见孩童又大一些。村里 的山山就在里头聚精会神地朗读课文。课文上竟全是如何迎奉如何拍马的话语。杨文彰看他 们安静的样子,心下佩服道∶“学风严谨,当如斯矣!” 看完,又随史公往前走,又到一处 教室外面停步,史公回头说道∶“这是我教的大班,且看仔细些。”杨文彰欠身道∶“那是 那是。”说完朝里看去,只见并无桌凳,空荡荡的教室,一头是讲台,讲台上立着一根大肠 一般长短的肉柱,仔细看是男人的阳物。私下想道:这大概是史公被乃朝皇帝割下来供奉在 此的,其意也在警戒后人。随后又进一暗室,一头是一盘土炕,十多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赤身 裸体躺在上面。或是自己玩弄鸡巴,或是互相戳捣粪道,行鸡奸事。杨文彰大吃一惊,捂了 脸,回过头。史公笑道∶“锁儿怎的?肉色可怖乎?” 文彰忙摆手说∶“不是不是。”史公 道∶“那为何如此惊恐?” 文彰掩饰道∶“没有没有。”史公道∶“没有便好。说实在的, 这也是我总结了前朝八代的历史经验,方才定下的课程。这些孩子,他们快毕业了,明年就 得去长安赶考。”
《骚土》第四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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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文彰四顾,不见谢先师,遂问史公∶“我先生哪去了?”史公只作诧异,反问他道∶ “你先生已死二十多年,难道你不知晓?”杨文彰道∶“刚才不是还随史公……”史公打断 说∶“那是他在阴间的鬼魂,看你老不醒世,遂引你前来开愚启蒙。”杨文彰一听,万般悲 痛由心底涌出,一时间声泪俱下,难以自抑,说∶“我都交代了,都交代得一清二楚的,他 们还揪住我不放。”正哭间,只听身旁有人说话,像是吕连长一班人,睁眼一看,果然是的 。遂吃一惊。也不和史公话别,抽身便跑。史公笑着,看着吕连长提着绳子,满院子追
他。 他似乎双腿被人拖住,死活撂不开步。那青面獠牙的吕连长三步两步追上,他大声呼喊。一 转身一个扑空,连人带被子一块儿掉下跳箱,睁眼看,四下里一片漆黑,他这才明白自己是 在梦里。他黑摸着站起来,将被子拾上去,近乎逃跑似的,出了保管室,抬头看那坡上的学 校大院,依然是灯火通明。心想:同行们不是在闲谝,便是在批改学生作业,人人都安生自 在。他打了个寒战,这才想起自从昨天早晨在大队部土窑里吃了民兵送来的一碗糊汤和一个 玉米馍馍外,到现在是滴水未进,他那满脸麻子的丑婆娘也想不起他了。请假回家是万不可 能的,如今只有去求铁腿老汉,给设法弄点吃的。想到这里,他上了土坡,朝学校东北角厨 房走去。
他这一路,觉摸出有人看他,但都在窗户里头张望,或者是躲身树后探头探脑。他心想 :眼下自己的情况也够难为他们了。到了灶房门前,他咳嗽了几声,意思是让里头晓得。然 后敲了下门,铁腿老汉似乎就在门里头等着,没等他张口说话,拉开一条门缝,一只手端出 一碗糊汤,他急忙上去接,但铁腿老汉并没顾他,侧身出门,糊汤向窗台上一撂,回去又关 了门,脸色都没来得及看清。
杨文彰端起饭碗一摸,凉了。心想着到王瞎子的屋里,用炉子热过再吃。想到这儿,端 着饭碗,小心翼翼地朝教师宿舍那排小窑走去。人还没到王瞎子门前,只听见里头笑语喧哗 ,十分热闹。他敲了几下门,里头突然静下,等了片刻,问是谁氏,杨文彰道∶“是我。” 门打开了,往日的几位熟悉的同行纷纷出门,看也不愿看他一眼,自顾逃走。
他缩头缩脑,满面羞愧地走了进去,只见王瞎子一人,背着他挺立着,咔哧咔哧地捅炉 子。他十分抱歉地说∶“王老师,我想把糊汤热一下。”说着把碗放在炉盖附近。王瞎子也 不说啥,像是昔日他们二人斗气时的那样。他像只狗,立在身材高大的王瞎子背后,等那糊 汤热。五分钟里王瞎子不耐烦地问了三次:“咋还没热?”他拿筷子一搅说∶“还没热。” 王瞎子第三遍问时,更难听了∶“一碗烂糊汤有啥热头,胡马吃下去不就得了!”
他一听,这方知道是不该再热了,端起碗怕烧手,又垫了手巾,慌里慌张出门,这时候 又听见老师们紧张的关门声。他边走边吃,没到坡下就已了结了。回头再看那灯火,感觉自 己像一首古诗里写的那样,被人家从一艘夜渡的船舶撇下,四岸里探不到实处。那灯火就是 那灯火,是人家的灯火。
《骚土》第五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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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干部借吃饭宣读宝书
老地主因匪患仗义执枪
那天黑夜,季工作组带了一本县上刚发下来的小红本到富堂家吃饭。热炕上一坐,富堂 家的一个男娃和一个女娃好生惊奇,争着抢着看那小红本。季工作
组慷慨地说∶“甭弄坏了。”由两个娃争去。富堂也伸手试脚,凑上去诧异地
问∶“这是啥?” 季工作组郑重地说∶“是语录本,人又叫它红宝书。日后无论做啥事都靠 它了。上面写得周全,天上地下无不包揽,啥都说到了。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富 堂若有所悟,说娃∶“扁扁丢手,给你叔放下,那也不是你碎娃耍货,弄脏了该咋?”富堂 婆娘在那边正冒着热气的灶火下面听说,也忙走过来,看着扁扁在油灯下手拿的语录,说∶ “真稀罕,值贵的很,扁扁甭弄脏了。”那男孩这才恋恋不舍地还给季工作组。
季工作组当即打开,大声读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钟不敲是不响的,桌子不搬是 不走的。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然后指点着,说给富
堂∶“你看,毛主席说的话多在理,只没说把咱这人间社会男男女女鸡毛蒜皮的各种道理, 都摸得通透。你看伟大不伟大?” 富堂懵懂着连连点头。
正说着,富堂婆娘端上一个四方食盘,里头是四样小菜,一碟辣子、一碟盐、一碟萝卜 缨子和一碟腌白菜,看情形甚是贫寒。季工作组朝后挪动了屁股,闪开一片亮处,放下食盘 。紧接着面条端上来,他和富堂面对面坐好,拿起筷子,说富堂婆娘∶“你也上来。”只听 那婆娘说∶“你自顾吃你的,我和娃在灶台吃。”
这顿饭吃得滋润啊。正如叶支书所说,富堂婆娘虽然体弱多病不事辛劳,却擀得又细又 长的好面。季工作组尖嘴伸着,吸溜吸溜的,没多大会儿,竟是两大老碗下了肚。吃完饭, 擦了汗。富堂婆娘说∶“再给你舀些。”
季工作组忙说∶“不了不了,吃得舒坦啊!”说完长出气。富堂搁下碗说∶“你吃好。 ”季工作组说∶“吃好了,吃好了,到了咱屋不说作假。”富堂婆娘说∶“说的是,没说你 到咱这儿,就当自家屋里,是啥都方便,日后干脆就到咱家吃饭。”季工作组说∶“那是那 是。”季工作组说着,忽然间发现灯光下那婆娘愈发显得唇红齿白,招人怜惜。再看富堂, 见老不说,一脸榆木皱纹,憨实得像瓦门墩子,极不般配。一边看,一边掏出包纸烟,抽一 根给富堂。富堂扬起烟锅说∶“我不逗纸烟。”季工作组坚持说∶“你吃根看。”
富堂这才手颤着接了。两个人就着灯火点燃,吃了起来。季工作组看来也不甚吃烟,吃 一口吐一口。一根烟吃完,这才论起亲戚之间的事由来。季工作组说道:“我做碎娃时就参 军走了,所以乡党是谁、亲戚是谁,我都不认得了!”
拉呱一阵,季工作组抹起袖子看表,说∶“快十点了,我得走了,不晓得根盈给我烧炕 没有。”富堂婆娘说∶“就睡咱屋,东边窑炕热着,暖暖和和,比大队部强十倍。”季工作 组说∶“那不成,明早还有许多工作须安排。”说完下炕,由富堂和婆娘陪着,出了窑门。
到了院子,只听富堂婆娘说∶“你到咱东边试看一下,觉着行,啥时搬过来都成。”季 工作组答应,随女人到东窑,富堂紧忙点上油灯。季工作组一看,果然是个好去处,白晃晃 一面大席子铺的展炕,烧得暖和不说,四围都糊着报纸,炕台桌面,又都收拾得整齐洁净。 炕上一床拉开的花红被子,像是早就给他预当好的。季工作组不禁赞道∶“不错不错,我但 要来,明日给你个话。”因见富堂婆娘喜笑颜开,便问∶“这窑日常没人住?”富堂女人撇 嘴一笑,说∶“我嫌娃娃们泼烦,日常一人在这达睡哩。你来,便由你睡。但到这儿,你的 冷热也好有个照应。”季工作组啥话没说,出了窑门。门楼底下,少不得又是一番话别。
这季工作组看看星星,大声咳嗽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