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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将军,我们先谈公事。你请说。”
“是!”陈汤要言不繁地答说:“第一、请示行期;第二、报告长公主,毛延寿已经就捕。”
“喔,”昭君想了一下说:“我们先谈第二点,毛延寿应该送回长安,交石中书处置。”
“是的。押解的人已经派定了,此刻回明了长公主,明天就押解回去。”
“很好!”昭君紧接着说:“再谈第一点,行期请与匡少府商议,不过我希望多住几天,好与姊妹多叙一叙。”
“是!”陈汤想了一下问道:“五天如何?”
“那也差不多了,暂定五天,有件事,陈将军我要告诉你,关于让你送我出塞一事,皇太后授权,许我便宜行事。我现在决定了,你不必护送,你只送我大姊、三妹回长安好了!”
“这?”陈汤迟疑着,有依违两难之苦。
“陈将军,”林采插进来说:“你该信任长公主。退一步说,就算违旨,也是长公主的事。万一皇太后诘责,我可以替你作证,确是长公主告诉你,有此懿旨。”
“那就是了。不过,长公主此去,未尽保护之责,于心不安。”
“那没有什么?胡里图保护我,会比你更稳当。你只管保护我的大姊与三妹好了。”
“是!”
“好了!公事谈完了,我们应该会亲了。妹夫,”昭君指着林采说:“你先见了大姊。”
这一下陈汤又作难了。一本正经地戎装在谈公事,忽然改口称“大姊”,实在有些叫不出来。
他不叫,林采叫了:“将军妹夫,”她含笑裣衽:“恭喜你!”
“将军妹夫”这个称呼甚怪,陈汤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如严霜化为春风,心情轻松随便,毫不窘涩地答说:“大姊,多谢###!也还要多谢二姊!”
“你可真应该多谢你二姊。”林采说:“多谢她促成你们的良缘。”
原来林采已经听昭君说过,是她在太后面前极力进言,认为陈汤与韩文,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如果太后以韩文许配陈汤,是对他的忠荩最好的奖励,必定更能激发他的忠心。
太后欣然嘉纳,所以才有这样一道恩诏。
听她说明经过,不但陈汤感激得不知怎么样才好,在屏风后面的韩文更是泪流满面。觉得昭君的姊妹恩情,浓得承受不住了。
陈汤在再三致谢之后,少不得眼神闪烁,而知是寻觅韩文的踪迹,昭君便喊:“三妹,三妹!”
不喊还好,一喊,韩文索性撒腿往里便走。害羞心怯,勉强她出来与陈汤相见,是件很残忍的事。林采与昭君的想法相同,认为他们已相知有素,不争在此一刻相见,所以都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陈汤到底责任心重,儿女情长,君王的恩义,又何尝不是萦绕心头,难以消释?此时觉得有些情形非澄清不可,当即要求:“回启上长公主,可否容我跟大姊单独谈一谈?”
“那没有什么不可以!”昭君答说:“她在我们姐妹中居长,三妹的亲事本来就应该由她来主持,你们仔细谈一谈好了。”
林采以为陈汤要谈韩文,谁知不然。他开出口来,第一声便是叹息。
“这就怪了!”林采以大姐的身份诘责:“妹夫莫非你对我妹妹还有什么不满不成?”
“玻!玻!大姐,你完全误会了。对,对她,我真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有此结果,我不知是怎么样的高兴。可是,大姐,君恩难忘,你说我回去,见了皇上怎么交代?”
“这— ”林采想了一下说:“不是你的责任,无须你担心,不是吗?”
“话是不错!”陈汤皱着眉想了半天,只是唉声叹气地进出一句话来:“叫我怎么说呢?”
林采看他是如此严重的神态,心里不由得也嘀咕了“妹夫,”她问:“皇上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
“皇上说,任务不达,不必去见他。”
“可是— ”林采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对于皇帝的一往情深,无论如何舍不下昭君的愿望,陈汤的了解,与林采一样深。在林采,事已如此,不愿多想。而陈汤却须面君复命,不能没有交代。意会到这一层,林采倒有些替她这位“妹夫”发愁了。
“那么你看呢?”林采问道:“有什么主意,说来商量!”
“有什么主意。老太后那道懿旨一颁,什么主意都没有了!”
林采想了一会,欲言又止,而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妹夫是自己人了,我不妨实在说。老太后的懿旨,还在其次,主要的是,长公主自己愿意和番。”
“噢!”陈汤的那双眼显得更大了,俯身向前,轻声问道:“大姊,莫非长公主愿意做阏氏?”
“嗨!妹夫,你这话可是太唐突了长公主!”
“是,是!”陈汤诚惶诚恐地,但军人的性格,遇到这些地方是不容许含蓄的,所以率直问道:“大姊!长公主自愿和番,是为了什么!”
“你去想!”林采答说:“你应该细想一想。”
“大姊,”陈汤有些心急了:“你别让我猜了!老实告诉我吧!”
“好!我告诉你,为的是不愿轻动干戈。”
“并不是大动干戈!”陈汤接口说道:“计出万全,决不会搞得国家丧元气。”
林采有些不悦,但不便与他争辩,只说:“我要你细细想一想的道理就在此!”
“是的。”陈汤低沉惋惜地说:“我谋不用,是,是很失策的事。”
“我谋不用?”林采睁大了眼问。
“是!我为这件事殚精竭虑,一切都布置好了。可惜— ”
“可惜皇太后不许,是不是?”
“是啊!我不懂皇太后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我告诉你,”屏风后面有人应声,接着闪出来一条纤影。正是昭君:“妹夫!我或者又要叫你陈将军了!陈将军,我们细细辩一辩。”
“不敢!”陈汤惶恐万分:“也许是我失言了,不该问的。”
“不!没有什么问不得。而且我可以告诉你,是我禀告了皇太后的。因为我觉得只有这样做,才于国,于君,于公,于私,于人,于已都有利。”
陈汤将她的六个“于”复诵了一遍,到最后困惑了,“长公主,”他问:“怎么说,于你亦有利?”
“我达成了报答君恩的志愿,岂非于我有利?”
陈汤的一张长方脸,笑起来时是很雄伟的长隆脸,此时却有棱有角,像石刻一般,只为昭君所说报答君恩的话,在他看来大谬不然。
“长公主,如果所示不准驳回,陈汤奉之唯谨,倘或容人请教,实有不解之处。”
“不要紧,不要紧!”昭君预备破斧沉舟跟他辩驳一番,所以从容不迫地说:“我懂得你的意思,你觉得我的话说错了是不是?”
“我不敢说长公主错了— ”
“不必,”昭君有力地挥一挥手:“不必加上不必要的修饰。实话直说,如何?”
“那就放肆了!”陈汤的口齿也很犀利,交代了这一句,随即问道:“请问长公主,如何为孝?”
“顺者为孝。”昭君脱口相答。
“孝要顺,忠就可逆?”
“妹夫,”昭君笑道:“你的打算错了!我不会在这上头上你的当。你是说,顺者为孝,则忠更当驯顺,是不是?”
“是!”陈汤斩钉截铁般回答。
“但愿这不是你的本意。孝固非顺不可;忠则决不是非顺不可。”
“莫非逆亦可谓之顺。”
“是看怎么样的逆?”昭君答说:“岂不闻‘忠言逆耳’的成语?又道是”逢君之恶‘,逢君不就是顺吗?“
陈汤默然,是被驳倒了,但却是口服而心不服的神气。
昭君心想,陈汤是汉朝的大员,忠心耿耿,智勇双全,但如不该用而用,他个人的成就有限,对国家真是一大损失。为了惊醒他的愚忠君,昭君决计下一剂猛药。
于是她说:“妹夫,我再说一句,孝固非顺不可,忠则决不是非顺不可。忠君出于孝子,话诚不错,但孝子纵为忠臣,却不一定是良臣,甚至只是着重顺之一字,会成为佞臣。妹夫,倘或事君只是一个顺字,那是妾妇之道。”
听得这话,连林采都大吃一惊,因为将陈汤骂得太刻毒了— 陈汤,脸一阵青、一阵白,壮阔的胸脯起伏不已。林采真担心他会有何不礼貌的行动,或者,至少是冒犯长公主尊严的语言。
“妹夫,”昭君又说:“为我这件事,朝廷已经很受伤了。倘或食言,既损国格,又伤国体,万万不能再翻覆了。”
许了呼韩邪的事,忽然翻悔,诚然“有损国格”,但是“有伤国体”,则陈汤却另有看法。不过他觉得他的看法,能不说最好不说,所以这样问道:“请教长公主,‘有伤国体’这四个字,作何解释?”
“为了留住不遣,想出许多花样,说一句很率直的话,实在是有欠光明磊落的。”
“长公主的意思是,陈汤原来的计划不够光明?这,长公主,须知兵法有言:”兵不厌诈‘,似乎不可一概而论。“
“兵不厌诈,诚然!要看用兵的目的如何?目的光明正大,为了保国卫民,不妨使尽各种手段,只求胜利;倘或只是为了一个女子以奇袭暗袭获胜,史笔无情,我们不能不为皇上身后的名声着想。”昭君紧接着说:“不过,我的所谓有欠光明磊落的花样,并不是指你的进行计划而言。譬如,毛延寿!”
她摇摇头,是很不以为然的神气。
“毛延寿,”林采插进来问:“此人怎的伤了国体?”
“大姊你想,”昭君答说:“像毛延寿这样的奸人,早就该明正典刑,一伸国法,只是为了要利用他做间谍,容他苟且偷生到如今。甚至石中书以堂堂宰相之尊,竟跟毛延寿这样的人,钩心斗角在打交道,这不是有伤国体。”
“是,是。”林采完全同意,转脸向陈汤说:“妹夫,这确是有伤国体。”
“是!”陈汤答说:“既然长公主这么说,我倒有句话,如骨鲠在喉。”
话虽如此,却不说出口。昭君毫不考虑地说:“不要紧,你有话尽管说。”
“长公主已受过明妃的封号,如今又作呼韩邪的阏氏,岂不也是有伤国体?”
此言一出,大惊失色的是林采,还有去而复转在屏风后面悄悄静听的韩文。
接着,便看到突如其来地的一条人影出现,正是来自屏风背后的韩文,她那尖锐的声音,割破了像要窒息样的沉默。
“你怎么这样子说话?简直有点不通人性了!”
宛然是悍妇责备丈夫的神态,但林采不但未曾拦阻也引出她卡在喉头的话。
“妹夫!你这话错尽错绝,有说出来的必要吗?”
“你少说一句都不行?”韩文依旧气鼓鼓地,对满脸涨得通红的陈汤毫不留情的说:“我平时对你的印象,都在这句话中一笔勾销了!罢罢!那怕得罪了皇太后,我也不奉懿旨。”
陈汤与林采都不明白她的意思,昭君却听出来了,所谓“不奉懿旨”,便是不愿遵从太后将她许配陈汤的好意。为了自己,以致于他们美满的婚姻破裂,纵使咎不在已,她亦大感不安,不能不开口了。
“三妹,你不要这么说。妹夫亦是有口无心— ”
“哪里什么有口无心?他自己说的,有如骨鲠在喉,似乎是非说不可的一句话。”韩文转脸又问陈汤:“你喉咙里一根刺拔掉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