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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子东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抓出一把红枣,径直走向采芹,将它们全都给了她。
巷子里响起一片夸张的咂巴声。
邱子东又掏了掏口袋,从口袋角上掏出最后几颗红枣,然后扔到了几条狗的面前。有孩子弯腰去捡,邱子东说:“那是给狗吃的。”
狗也许不吃红枣,但见孩子们都津津有味地吃,还是叼着红枣跑掉了。
第一部分狗牙雨/金丝雨(5)
杜元潮站在那儿,望着吃红枣的孩子们,用手不住地绞着衣服的一角,脸上的表情很难看。
采芹看到了杜元潮,便朝他走过来。
邱子东一把拉住采芹的手,然后对全体孩子说:“走喽,我们到河边玩去喽!”
哗啦啦,孩子们纷纷跑向河边。
采芹回头看着孤零零的杜元潮,然后小手一松,将手里的红枣都丢在了地上。
巷子空空荡荡的,从巷口吹来的风呼啦啦地响。
杜元潮不知站了多久,然后转身,低着头,沿着墙根,呆头呆脑地走向田野,走到父亲看风车的小窝棚,一声不吭地在地上坐下,脑袋直低垂到了裤裆里。
杜少岩一边忙活一边说:“以后别和他一起玩就是了。”
此后,杜元潮听从了父亲的话,一见邱子东来,就会立即丢下采芹,远远地走开。
杜元潮不在,邱子东觉得玩耍、游戏都很没有意思。没有杜元潮供他支使与欺负,他很不开心。杜元潮的回避,让他感到十分恼火。他让别的孩子去叫杜元潮来,那时的杜元潮,正在田野上,或看着一只小个的蛤蟆舒服地闭着眼睛伏在一只大个的蛤蟆身上,或是看着天空里两只蜻蜓巧妙而优美地结合在一起,像一只小帆船飞行在空中。听了那个孩子的话,他不作答。那个带了使命的孩子说:“邱子东让你去玩呢!”杜元潮看一眼那个孩子,依然关注他眼前的情景。那个孩子叫不动杜元潮,就回到邱子东的身边,说:“他不肯来!”几次让一个孩子去叫,几次都是这样的结果,邱子东心里不痛快得很。在杜元潮又一次不作答理而只管独自一人游荡于田野时,邱子东找了油麻地两个很凶的大孩子,说:“你们去叫他和我玩!
”那两个大孩子问:“他不肯来呢?”邱子东往他们两人手中各塞了一把糖果:“反正得让他来!”两个大孩子一边嗍着糖果,一边走到田野上。见了杜元潮,老远就喊:“邱子东让你去玩呢!”杜元潮本是在用一根树枝够一枝荷花,看到那两个大孩子朝他走过来,便放下树枝,朝田野深处走去———那里有父亲看护风车的茅屋。两个大孩子一见,飞跑过来,追下了杜元潮:“邱子东让你玩呢!”杜元潮想从两个拦路的大孩子中间挤过去,却被两个大孩子揪住了:“邱子东让你玩呢!”杜元潮挣扎着,但不是两个大孩子的对手,他们嗍着糖果,口水涟涟地拖着杜元潮往镇子里走去。杜元潮像一条死狗,很可怜地在地上被拖着。他大声喊着父亲,但杜少岩此刻正在远处看风车,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叫。离镇子越来越近了。那时邱子东正坐在一户人家的屋脊上向这边观望着。杜元潮急了,突然对其中的一个大孩子的手狠咬了一口。那大孩子“哎呀”一声尖叫,松开了杜元潮。杜元潮趁势从另一个大孩子手中挣扎而出,跑掉了。被咬的大孩子一边看着杜元潮逃跑的身影,一边神情痛苦地让另一个大孩子看着他手上的紫黑色的牙印。他们开始在田野上追捕杜元潮。屋脊上的邱子东就像看一出戏,看得很过瘾。最后,这两个大孩子竟将杜元潮逼到一口刚挖出的坑前。这是一个一人多深的墓穴。镇上的刘五爷去世了,今天傍晚要下葬。挖坑的十几个壮汉刚刚从这里撤离。杜元潮看了一眼那个狭长的但却很深的坑,一阵恐惧,站在一堆新土上,四下张望———他多么希望看到父亲!那两个大孩子扑了过来,他的脚下都是烂泥,一滑,掉进了坑里。两个大孩子蹲在坑边,低头望着他:“谁让你不肯和邱子东玩呢!”他们回头看了一眼镇子,看到邱子东正高高地坐在屋脊上。
天要下雨了,两个大孩子又尽情地戏弄了几下杜元潮,走掉了。
杜元潮像一只掉进陷阱里的小狼,蹦着想越出坑外,无奈那坑太深,他怎么蹦也蹦不出,徒然在坑壁上留下了无数道抓痕。他的指甲里嵌满了泥。其中一根手指头被瓦片划破,流出的鲜血在坑壁上留下了条条紫红色的痕迹。
他呼叫着,没有人听到,却有隆隆的雷声从天边滚动了过来。
他惊恐地仰头望着天空,黑云如潮,如兽群,在翻滚,在涌动。泪珠大粒大粒,顺着鼻梁滚滚而下,如同从屋檐口淌下的雨水。
小狼仰天呼喊,空旷的田野上,只有大风吹过野草与树木的声音。那声音荒凉、枯燥而刺耳。
不一会儿,他的嗓子就喊哑了。
他不住地用手抠着坑壁,想从墓穴中爬出,却不住地滑落下来。他在喉咙里沙哑地呜咽着,活生生一头落入陷阱的小狼,一头呼唤着父亲的小狼。
天开始下雨了,一种叫“狗牙”的雨。那雨不是一丝一丝的,而是一点一点的,仿佛这雨早在空中时,就被剪子剪成了一小截一小截。满天空的狗牙。一颗颗,皆很有力,皆很锋利,亮闪闪的。它能穿透薄薄的叶子,砸在人的脸上,让人麻酥酥的。它们一颗撵着一颗,却又十分均匀地落向荒草萋萋的大地。
狗牙落进墓穴时,在烂泥上砸出一点一点坑来。
万颗狗牙万点坑。
狗牙落在小狼的发丛里,像有无数的小石子砸在头上。小狼的头颅成了葫芦。他听到了嘀嘀嘟嘟的声音。他用双手抱住了头。
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呼唤着父亲。
坑底积蓄起来的雨水不一会儿就将他的双脚淹没了。
狗牙渐渐密集起来,仿佛要将大地上的一切咬烂吞尽。
他又开始不停地抠着坑壁,企图挣扎出去。然而,坑壁滑如涂油,他不停地跌落在坑底的水洼里,他成了一个小泥人儿。
邱子东早不在屋脊上了。
小狼终于无一丝力气,身子顺着坑壁,滑坐在坑底,幽幽地哭着。
坑底的雨水在不停地上涨,不一会儿就将他的屁股浸泡在了水中。
他有点儿困了,闭起双眼,低下头来,任狗牙铺天盖地落进墓穴,任雨水在墓穴中上涨。
他忽然觉得胸口凉丝丝的,睁眼一看,水已涨到他的胸口。
母亲的头发在水中悠然甩动然后沉没的情景,顿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立即跳了起来,并像壁虎一般,将身子紧紧地贴着坑壁。
他仰脸去看天空,只见饥饿的狗牙,密密匝匝,已互相咬啮起来。
可怜的小狼,瑟瑟发抖。
此刻,杜少岩正在到处寻找儿子。然而,风雨声将他的呼唤完全地遮蔽了。
狗牙咬啮着他的肉体,更咬啮着他小小的灵魂。
天渐渐黑了下来。
他看到狗牙开始变稀变大,在大地上留下无数的细坑之后,雨停住了。
天空竟然很快出了星星。那星星像草丛中的冷霜,在闪烁。
他的身子在往下滑溜,最后坐在了水中,水一直淹到他的脖子。
晚饭后,送葬的队伍从镇里出发了。十几张马灯,在田野上摇曳着。
他被人从坑里拉出来时,浑身冰凉,目光呆滞。他一边无声地叫着父亲,一边摇摇晃晃地朝父亲看护风车的茅屋走去……
第一部分狗牙雨/金丝雨(6)
采芹五岁时,程瑶田为她请了一位教书先生来家,专门教采芹读书识字。程瑶田对采芹的母亲说:“这闺女再玩下去,就野了。”采芹就不能像过去那样由着性子玩耍了。而此时的邱子东家也为邱子东请了一位教书先生。这样,邱子东就不能常到程家大院来玩耍了。
杜元潮一时间觉得十分的孤独。
杜少岩对杜元潮说:“不要打扰人家采芹读书识字。”
杜元潮说:“我也要读书!”
杜少岩苦涩地一笑,拍拍杜元潮的脑袋,又一声叹息。
杜元潮坚决要去找采芹,杜少岩一把拉住他。杜元潮赖着屁股,用手死劲扒着杜少岩的手:“我不说话,我就站在旁边看她读书、写字,还不行吗?”眼泪汪汪的。
杜少岩只管抓着杜元潮的胳膊。
杜元潮眼泪哗哗地望着父亲:“我不说话,我就站在旁边看她读书、写字,还不行吗?”
杜少岩紧紧地抓着杜元潮的胳膊,将他往远处拉。
杜元潮赖着屁股不肯走,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青砖上。
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的范烟户,心头微微一酸,走上前来,朝杜少岩挥挥手:“你去看车吧。”转而抚摸着杜元潮的头说:“咱可说好了,只许站着看,不许说话。”
杜元潮抹了一把眼泪,乖巧地点点头。
范烟户走在前头,杜元潮跟在后头,走进了专门为采芹开设的书房。
正在练字的采芹一见杜元潮,叫一声“小哥哥”,连忙要从椅子上爬下来,穿长衫的教书先生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她只好又乖乖地坐回到椅子上。
这是一条简洁的红木夹头榫长案,采芹占一半,教书先生占一半。从天窗泻下明亮的光线,空空大大的书房里显得十分的素净。
杜元潮站在长案的一头,用黑漆漆的眼睛望着采芹在教书先生的教导下一笔一画地写字,老老实实,绝不吭一声。即便是采芹写得不耐烦了,扔下笔叫他,他也不答应。他不时地抬头看一眼也在一旁看着采芹写字的范烟户,意思是说:“我只看,我没有说话。”
范烟户点点头,意思是说:“这就对了。”
教书先生也很宽厚,就让杜元潮一边看着,有时还一边指点着采芹,一边有意无意地将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放在杜元潮的脑袋上。
杜元潮很乐意教书先生将手放在他的头顶上,那时,他觉得教书先生也在教他。他也在念,也在写,在心里。杜元潮对这间书房有一种本能的喜欢,对读书识字也有一种本能的渴望。但杜元潮真是十分的懂事,就是默默地听着,在心中默默地记着。
采芹喜欢杜元潮在书房里呆着,哪怕他一言不发。
有时,程瑶田会到书房里观摩一番,杜元潮见程瑶田来了,就会不声不响地走到一边去。
采芹不干了,就伸着手叫:“小哥哥,小哥哥……”
小哥哥杜元潮只顾往外走。
采芹就会从椅子上下来去追赶。
范烟户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小哥哥,小哥哥……”采芹挣扎着。
程瑶田说:“坐到椅子上去。”
采芹跺着脚:“我要小哥哥,我要小哥哥……”
小哥哥早出了屋门,无影无踪了。
采芹哇哇大哭,再也不肯回到椅子上。
几个大人无论是哄她还是向她发威,都无济于事,哭得泪人儿一般。
范烟户望着程瑶田:“要么,我还将他叫回来?”
教书先生说:“那孩子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