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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油麻地人,但绝非是一个一般的油麻地人。他们甚至没有将他看成是他们这个群体中的一员,而用心悦诚服的目光仰望着他。与面容可亲、遇到长者更是亲切的杜元潮相比,邱子东离他们似乎有点遥远。这种感觉,部分来自于历史:邱子东曾是富甲一方的邱家大少爷。
而现在的邱子东,则是芝麻掉在芝麻里,鸡在鸡群里,与一般的油麻地人相比已看不出什么区别了。从前,若来一个外乡人,即使邱子东混杂在人群里,人家也能一眼就辨别出他是油麻地的主人。而现在若来一个外乡人,大概不会再特别注意到他了。
一天的许多时间里,邱子东就是背对着窝棚蹲在窝棚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样子很像一只守候在巢旁的鸟,而那巢是已遭风雨侵袭之后随时都可能散架的危巢。
这些日子,老态龙钟的邱半村对儿子的态度十分的对立。他不与儿子说一句话,不是呆在黑暗的窝棚里生闷气,就是颤颤巍巍地站在窝棚前两眼发直地望着油麻地的天空。如果儿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得更加厉害,并斜眼冷冷地看着儿子,浑浊的口水顺着歪斜的口角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邱子东很麻木,并没有觉察到父亲的态度。
这天,因为柴草有点潮湿,加之窝棚里只有一口没有烟囱的灶,邱子东的老婆在烧火煮饭时,满窝棚里都是烟,呛得邱半村连连咳嗽。邱子东的老婆劝了他半天,才总算将他劝了出去。走出低矮的窝棚后,他还在剧烈地咳嗽,而此时,邱子东出现了。他一下子不再咳嗽了,冷冷的目光却随着儿子身影的移动而移动着。当邱子东走过他的身边时,他突然举起了手中的拐杖———他本想将拐杖用力击打在儿子头上的,但拐杖却颤抖着停在了空中。
邱子东吃惊地望着邱半村。
邱半村瞪着儿子,身体摇晃犹如立在浪头上。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你个败家子!……”拐杖从手中滑落下来,随即身体在一阵摇晃之后扑倒在了邱子东的脚下。
邱子东大声叫着父亲,立即俯身将邱半村抱了起来。他的老婆闻声跑出窝棚,帮着他将邱半村抱到黑暗角落里一张摇晃的床上。
过了半天,邱半村才长叹一声,渐渐清醒过来,但从此就再也不能下床了,而只能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听风吹过窝棚时发出的呜呜之声。
邱子东又开始扛着猎枪打猎了,并且更加地痴迷。镇委会开会时,他常常缺席。他对通知还是不通知他参加会议,显得并不特别在意。有时,他会得到开会的通知,等到开会的时间到了,他竟扛着猎枪直接出现在会场上,那时,枪管上也许会挂一只还在滴血的野兔或一只野鸡。他丝毫也不在乎油麻地老百姓的眼光,就这样扎一根挂着药葫芦的宽腰带,将裤管紧紧束起,肩扛一杆猎枪,走在田野上,走在村头与村巷里。
当他走进林子的深处或是芦苇荡的深处时,则会立即跌入无边的孤独之境。那时,他会觉得天地之间荒无涯际,一切生命皆已逝去,就只剩他孤家寡人喘息于灰白的天色之下。一种绝望感会紧紧扼住他的喉咙,使他气喘不匀。此时,他会转动身体,四下眺望,希望能有人的面孔出现,哪怕是杜元潮。他的心中不再有仇恨,不再有一个仇敌,而只有荒凉与虚空。
这天,他因追一只野兔而进入了芦苇深处,当时天色阴沉,疯狂生长的芦苇遮天蔽日地将他重重围住。他忽然觉得自己犹如一只迷失的羔羊再也找不到出路,心不禁一阵惊悸。他放弃了那只已经中枪的野兔,看着它一瘸一拐地朝一片草丛跑去。他两腿发软,只好抱着枪在一座老坟前坐了下来。那只野兔发觉身后不再有人追赶,也瘫痪在草丛边,并挣扎着抬起脑袋朝这边张望着。邱子东看到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那眼睛里有无尽的哀怨,他的心禁不住一阵发抖。野兔缓过一点劲儿之后,终于钻进草丛。在它最终消失于草丛之前,它再度抬起脑袋朝这边张望了片刻。
邱子东低垂着脑袋坐在老坟前,耳边是芦叶相摩而发出的沙沙之声,这沙沙之声单调而枯燥。
黄昏时,他隐隐约约地听到前村后舍呼鸡唤牛的声音,显得呆滞的双眼渐渐鼓胀起来。
他将猎枪的枪管放到了下巴下,然后脱掉了鞋子。他活动了几下似乎有点麻木的脚趾,心头涌起一种滚烫的冲动。时间在芦苇叶上走着,留下雨样的声音。
当他意识到天真的下雨时,他早已被雨淋湿。
他将枪管挪到了鼻子底下,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火药味,咳嗽起来。
闪电如游蛇滑过天空,随即便是一声脆雷,震得大地微微颤抖。他猛地站了起来,当他转身看到因雨水的泼浇而变为黑色的老坟时,抓着枪仓皇逃出了芦苇丛,脸上、胳膊上被锋利的芦叶划了好几道伤痕。
走到镇上,他远远看到了挺着大肚子的老婆正举着一把破伞站在雨中。他不由得站住了,透过雨幕望着她,望着她的溜圆的肚子,他似乎第一回意识到了她的存在,也似乎第一回发现她已有孕在身了。他朝她大步走过:“这么大的雨,你站在这儿干什么?!”他有点生气,从她手中拿过雨伞,为她举着,而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雨中。他一边看着她的肚子,一边与她往那座低矮的窝棚里走去……
雨天好没有滋味,许多人正慵懒地围着范瞎子,在镇东头一户人家听歌: 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微如线。光阴寸隙流如电,风霜两鬓白如练。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至今寂寞彭泽县……
第六部分 巫雨巫雨(1)
碧云天,黄叶地,又是一年秋光时。
连日的晴朗之后,今天一早,天就转入阴晦。不仅是阴晦,杜元潮还未起床时,就莫名地觉得有点儿不安。他总是想着昨天夜间从镇委会办公室回到家时看到的情景:那匹多时不再显形的白马驹,又出现在了东边的林子边。与以往不一样———以往它出现时,往往让人觉得它周身笼着祥和的光环,而这一回却显得有点儿惨淡无光。它不住地用蹄子刨着土地,并用尾巴不住地甩打着一棵桦树的树干,月光下,就见落叶纷纷。好几回,它欲要朝他这边跑来,但每回都是跑了十几丈远,却转身回去,反而隐没于林子里。过了一阵,它又会出现,但却是出现在另一个地方,毫无踪迹,仿佛是那个地方突然生长出来的。他带着犹疑推门走进家中,上床后,就老想着它,一夜间,无数次从惊乍中醒来,但却不知为何而惊乍。
起床后,杜元潮横竖觉得今天有点儿诡异。
他打开院门时,看到一条蛇一动不动地盘在门口。起初,还以为是一张牛屎饼呢:哪来一张牛屎饼?仔细一看,却是一条蛇,不由得心头一惊,汗毛根根倒竖。他没有惊动还在床上躺着的艾绒与女儿。那时,女儿正像一只受惊的鸡雏钻在艾绒的怀里。他没有打那条蛇,而是用一把铁锨从地上将它铲起,那蛇却如原初的样子依然盘在铁锨上。他端着铁锨,将它扔到了河里,它居然还是那样盘着漂在水面上。
一个叫周家宽的人正往田野上跑,杜元潮问:“你跑什么?”
周家宽气喘吁吁地说:“我追我的鸭子。”
“这就奇怪了,追鸭子还追成这样。”
周家宽一脸的疑惑:“书记你说怪不?我家那只母鸭子养了两三年了,平素总跟鸡混在一块儿,今天一早,我刚打开窝门,它第一个跑了出来。跑出来就扑翅膀,扑着扑着飞了,一翅飞出两块田远去,飞到那边的野地里去了……”说罢,追他的鸭子去了。
杜元潮正纳闷时,朱荻洼一瘸一拐地来了。他是来给杜元潮送通知的,让杜元潮今天上午去上头开会。临走时,朱荻洼向杜元潮说了一件怪事:三队有块地,本是放干了水准备翻耕种麦子的,今天早上却发现那块地里蓄了尺把深的水。
“谁又车的水。”
朱荻洼摇摇头:“地头上是有一部风车,但那风车的篷早在十天前就一页一页地卸去了。
刚才我走过时,有好多人围在那里,那水槽确实是湿的,槽口还在滴水呢。”
杜元潮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走吧走吧,一个个就知道胡说八道!”
朱荻洼很委屈:“书记,不信,不信你去看。”
杜元潮等朱荻洼走后,心里满是惶惑地走进屋子。那时,艾绒正在给琵琶穿衣服。一夜睡眠之后,琵琶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涂了胭脂。她张开双臂向他倾倒过来:“爸爸抱。”杜元潮说:“爸爸要去开会。”
杜元潮走出家门后,觉得有东西落在了家中,却又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家中,不由自主地又转身回到家中。
艾绒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杜元潮没有回答,却只顾望着正坐在床沿上等艾绒为她穿鞋的琵琶。
“你怎么又回来了?”
杜元潮一怔,随即又看了一眼琵琶,支支吾吾地又走出了家门。
琵琶走出家门时,天空正飞着无数的蜻蜓。这是一种十分怪异的蜻蜓,这地方上的人都叫它为鬼蜻蜓。平时人们很少能看到这种蜻蜓,因为它们不会在有人的地方出现,它们只是无声地飞翔在坟地的杂树间,飞翔在阴森森的水潭边的菖蒲丛里。它们的身体细如麦秸,脑袋只有一粒绿豆大小,翅膀远远长于身体。它们皆为黑色,是那种令人生疑的黑色。这些小精灵从不在阳光下飞翔,总是在阴暗之处颤动翅膀。这里的孩子们若是因为追一只野兔或是为了捕捉住一只会鸣唱的纺纱娘偶尔闯到一片荒野里,于阴暗处看到它们时,就会打一下哆嗦赶紧跑掉,此后一连几天时间里,就老想到它们,想到它们就会哆嗦。
琵琶却对它们毫不害怕,她仰望着天空,看它们在菜园的上空飞翔。它们的翅膀发着黑幽幽的亮光,过后,仿佛在天空留下了一道道细细的黑线。它们的飞翔,不发一丝声响,是绝对的静音。
后来,它们竟绕着琵琶飞翔,直飞成一个黑色的花圈。
忽起了一阵风,这花圈就一下子散了。
转眼间,它们就在天空消逝了。不久,天就下起雨来。
雨只是在琵琶眼前下,却一直没有下到她头上。不是大雨,也不是毛毛细雨,雨丝不粗不细,不稠不稀,根根晶莹,根根清晰,因为无风,落下时是根根直线。它们像一道巨大的却是轻盈的大幕垂挂在小姑娘的面前。
雨滴快到地面时,坠成卵形。
小姑娘很想用手去接几颗雨点,但尽管向前倾着身子,最终也未能接着。
河边的芦苇丛中,那种一到阴雨天就啼唤的水鸟,又开始叫唤了,其哀怨之声令人头皮发麻。
偶尔有一阵轻风吹来,这雨幕就会飘动起来,将细纱样的水雾洒到小姑娘的脸上。她一激灵,缩起脖子眯起眼。等她再睁开眼睛时,雨幕就又直直地垂挂在她的面前了。
她犹豫着。
但雨就是不肯下过来,在离她两三尺远的地方闪闪烁烁地下着。
艾绒似乎知道外面下雨了又似乎不知道,她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