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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天瓢-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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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将烟蒂扔在烂泥里,说:“不停!”他倒要看看这混蛋的天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众人见邱子东一副与天较劲的样子,感到有点好笑。    
    邱子东脚蹬一双高筒雨靴,手举一把黑布雨伞,整天厮守在工地上。    
    那雨说来就来,并专门是在木工、泥瓦工进入工作状态时来;说停就停,并专门是在木工、泥瓦工们歇在仓房时停。    
    雨来了,邱子东也不去躲雨,而是举着伞,一动不动地站在工地上,样子像一颗在雨中生长的巨形黑蘑菇。    
    众人见他不走,便也坚持着。那雨似乎就很生气,瓢泼般倾泻下来,从头上急匆匆地流下来,迷住双眼,搞得人什么也看不见,使这种坚持变成一番纯粹的徒然。    
    邱子东只好高叫着:“撤!撤!”    
    众人撤去。    
    邱子东却还蛮横地挺立于雨中。那雨很想杀杀他的脾气,就越发地肆虐。这布伞也就能遮挡细雨,哪里经得住如此大雨,伞外大雨滂沱,伞内也是淋漓不止,早就将邱子东淋成了一个水人儿。他人本就清瘦,这些日子的操劳,便越发的瘦,而经雨一淋,衣服全都紧贴在身上,便瘦削得让人可怜了。    
    他像木桩插在了地里。    
    雨水一时来不及流走,积蓄起来,淹没了他的双脚。    
    后来,雨终于变小,变成细雨。三四只燕子从油菜花田飞过来,不知这位举着雨伞的人为何物,低矮地绕着他飞翔着。    
    见雨将息,他这才从泥水中走出,走到仓房里:“诸位师傅,天不下雨了。”    
    众人打着哈欠,缩头耸肩地走向工地。    
    干不一会儿,雨再度来临,先是雨丝的飘落,不一会儿就是粗大沉重的大雨点儿扑簌扑簌地往下掉,等到满世界一片雨雾茫茫满眼囫囵时,邱子东只好用已经沙哑的喉咙大叫:“撤!撤!”    
    经过几番折腾之后,本来心里就不舒畅的众人,就有点儿不乐意了:一会儿让干,一会儿让撤,天折腾人,人也折腾人!一个个情绪开始变得坏起来。    
    邱子东情绪更坏,他开始挑那些木工、泥瓦工的毛病了,说墙砌歪了,说活干得太粗,口气生硬,有时还闭着眼睛朝人吼叫,搞得众人都不愉快。    
    他举着黑伞,整天立于工地之上,这使众人感到很压抑,很心烦。    
    这天下午,双方终于开仗了。发生冲突的直接原因是邱子东将一段已砌好的墙三下两下扳倒了,理由是墙不正。大师傅不干了,问:“你为什么把墙扳倒?”    
    邱子东说:“歪了。”    
    “凭什么说歪了?”    
    “眼一瞄就知道歪了!”    
    “我说不歪!”    
    “都歪到爪哇去了,还不歪!你们算什么泥瓦匠!”    
    “都是拉了线砌的,不可能歪!”    
    墙已被扳了,所以到底歪不歪就无法确定。大师傅就抓住这个理:谁让你把墙先扳了,现在没有根据了,歪与不歪,也不能是你说了算。    
    最后,邱子东火了:“不想干了,就滚蛋!”    
    大师傅对其他师傅与徒弟们说:“收拾东西!”    
    局面不可收拾之际,幸亏是那个老者出面打圆场,才使双方的火气平息下来。    
    再下雨时,众人死也不肯离开工地,任雨猖獗,任邱子东大叫“撤”,就是不撤。他们缩成一团,或蹲在地上,或蹲在脚手架上。    
    邱子东也不喊叫,扔掉雨伞,也缩成一团蹲在雨地里。    
    众人觉得对不住邱子东,邱子东更觉得对不住众人。    
    附近的一棵老死的树上,落了十几只被雨淋湿了羽毛的乌鸦,也都缩成一团,纹丝不动。    
    邱子东低头呆呆地看着地面上由雨水积成的细流在眼前匆匆流过……


第五部分半吊子雨(4)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建筑。    
    天终于彻底地好了起来,但因为雨的缘故,使邱子东面临着一番窘迫:所剩资金已再也无法购买全部的房顶材料了,现在,他只有四堵墙———那墙倒是很高,青一色的青砖,且又是实墙,很气派也很漂亮。    
    邱子东本是东借西借才凑够建房所需资金的,现在出现如此大的缺口,已再也无法开口向人借钱了———借钱已经使他丢尽了面子。    
    众人只好停工待料。    
    黄昏里,邱子东站在四堵高墙之中,仰望玫瑰色的三月天空,心中却是一片荒草凄凄。    
    他长久地立在那里,直到天色暗淡下来,才往油麻地走。一路上,他只想一件事:如何向父亲邱半村开口说拆掉老房子。他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拆掉老房子,用老房子的材料作新房子的房顶材料。这并不是原先的计划———原先的计划是让老房子留在油麻地。他要让这座老房子永远地矗立在油麻地镇上,但却一年四季人去房空。他要让这座房子成为杜元潮心中永远的痛。    
    他走到了家门口,但并没有立即进家门,而是在外面站着,打量着这座老房子。    
    这座老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现在看上去虽然旧了,但依然可以看出它往日的风光。宽而高大,无一虚处,处处实实在在,一副铜墙铁壁的样子,处处诉说着这房主当年的实力。    
    那年,邱半村因木排大崩溃而倾家荡产时,就只守住了这一座空屋。    
    邱子东借着微弱的光,依稀看到了瓦垄里的瓦花和早已开始剥蚀的墙砖。    
    他清楚地知道,这座老房子若由它就这般支撑着,大概还会支撑漫长一段岁月,而一旦拆掉它,大概也就能落下一些木料与砖瓦,其余则都将成为废物。    
    他走进屋里,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了父亲那双因中风而变得有点差异的眼睛。他觉得自从父亲中风之后,这双眼睛虽然是定定地看人睹物,但却是比原先的亮,亮得发贼,让人有点儿害怕。他避开了父亲的眼睛,低头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邱子东的老婆已经在桌上摆好饭菜。    
    邱半村一只胳膊垂挂着,一只胳膊弯曲在胸前,摇晃着走到桌前,费力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没有立即去吃饭,而是看着邱子东,那时的邱子东蓬首垢面,容颜憔悴。    
    邱子东说:“吃饭吧吃饭吧。”    
    邱半村颤颤抖抖地端起碗,尽管竭力想稳住颤抖,碗里的粥还是溢出了一些,米汤就顺着他的手指缝流淌下来,滴在了桌面上。    
    邱子东的老婆一声不吭用擦桌布将其擦去,并将擦桌布放在了桌子的一角。    
    邱半村喝着粥,不时地从嘴角流出。他感觉到了,就用衣袖去擦。那衣袖因为多次被米汤菜汁所浸染,风干后,便油亮亮的硬邦邦的。    
    风烛残年。    
    邱子东本来打算在饭桌上向邱半村说拆房之事的,但他放弃了。他想,如果此时说出此事,父亲手中的碗准会跌落在地。    
    这天,邱子东一夜未眠。他实在不知道究竟如何向父亲开口,他邱家祖祖辈辈生活在油麻地,这里有他家的房产,有他家的田地,有他家的祖坟,有他家的幸福与苦难,有他家成败枯荣的历史,还有他家的百般的爱与百般的恨。对于行将就木的父亲来说,迁出油麻地,就等于是将他往死里更送一程。    
    第二天,又是一个特别的好天气。    
    饭后,邱子东终于向邱半村开口了:“我想把这房子拆了。”    
    那时,邱半村正拄着拐棍立于院中看柿子树上刚结出的青果。他似乎没有听见儿子的声音。    
    “我想把这房子拆了!”    
    邱半村歪过头来望着邱子东。    
    “那边的房子还缺房顶。”    
    邱半村没有说什么,拄着拐杖转身向屋子里走去。    
    邱子东跟在父亲的身后。    
    邱半村艰难地跨过门槛后,再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摇晃不止,还未等邱子东走上前来将他扶住,就已扑倒在地。    
    邱子东与老婆将邱半村扶起时,他的嘴角吐着白沫,撞破的面颊正流着浓稠的紫黑色的血。他被扶到床上躺下后,嘴巴始终紧闭着一言不发。    
    邱子东百般无奈地走出家门,又走向那个只有四堵高墙的工地。    
    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大地,到处是花,到处是绿生生的草木,油菜花上飞舞着成群的蜂蝶。    
    邱子东就这样,带着一颗冰凉的、无助的却又是躁动不安的心,走在漫天流淌的春光里。    
    他又站到了四堵墙的中间,那时,他觉得自己是一头被囚禁的困兽。    
    回到家中,他扑通跪在了父亲的榻前。    
    邱半村却一直面向墙壁。    
    邱子东就一直低头跪着。    
    窗外,院子里的柿子树上,布谷鸟儿在枝头上宛转不停。    
    邱半村终于将脸转过来,那时,从天窗中照射下来的一束明亮的阳光正照射在邱子东的头上。他看到儿子的头发是枯涩的,并且有了少许白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邱子东望着父亲说:“我不离开油麻地,就永无出头之日。”    
    邱半村闭着双眼,仿佛在回忆往事。过了很久,说:“拆吧……”    
    两行冰凉的泪水,顺着邱子东的鼻梁匆匆流下。


第五部分半吊子雨(5)

    只一天的工夫,邱家的房子就不复存在了。    
    这一天,有许多油麻地人在围观。拆房子的人是默默地拆,围观的人是默默地看,只有墙倒塌的轰响、瓦片落地的粉碎之声、木板折断时的咔吧之响。老屋多尘埃,倒塌时,土灰拂拂扬扬,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围观的人就站在不远处,对这灰尘视若无睹。随着灰尘的浓淡以及风的大小,那些人在尘雾中忽隐忽显。    
    这一天,整个油麻地都处在无语状态。    
    傍晚,邱家几代繁华所仅剩的一丝痕迹,也在长空归鸦的叫喊中灰飞烟灭。    
    这一天,杜元潮却在湖上逍遥了一天。    
    船、采芹、苍苍莽莽的芦苇、游鱼、飞鸟、清澈的水、和煦的风,这是天外之天。    
    杜元潮迷恋上了船、芦苇与水。采芹似乎也是喜欢这片水。当杜元潮驾着木船,沿着一条少有行船的水路,向大湖的深处行去时,她有一种鸟儿遇上清风、草木遇到阳光的喜悦。    
    她坐在船头上,任由湖上吹来的风掀动她的衣角、弄乱她的头发。而当她想到不久杜元潮会像疯子一般向她扑过来、将她压在身下时,她的脸就会在清风里一阵阵发烫。当杜元潮在她的身上颠簸,船在水面上摇晃,她会有一种眩晕感,而这种感觉会使她灵魂出窍,与云水相融为一体。一切结束之后,她会用清水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也会将杜元潮洗得干干净净。    
    她从杜元潮安静而满足的眼神中感觉到,那时的杜元潮不仅仅是一种肉体的惬意,更是灵魂的惬意。她觉得这一时刻的杜元潮,像一个婴儿。    
    船停在无人的芦苇丛中。    
    一如往常的欲火,一如往常的冲动,一如往常的爱抚与猛烈撞击,一如往常的撕心裂肺、酣畅淋漓、四肢颤抖,一如往常大潮退去时的完美无缺的无心机与安静。    
    已近初夏,太阳已经很有力气。二人稍感疲倦,将自己摊放在船板上,不着一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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