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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孩子终于因为课本第二次掉进水中,而恼怒地跑出教室,跑进雨地里,仰面对天空大骂起来:“狗日的雨!我操你妈的雨!……”
又有几个孩子跑出来,一样地仰面朝天骂起来:“狗日的雨!我操你妈的雨!……”
这骂声真让人兴奋。于是,有无数的孩子分别从不同的教室里跑到雨中,仰天大骂:“狗日的雨!我操你妈的雨!……”
他们声嘶力竭地骂着,像无数恼怒的红着冠子的小公鸡。骂着骂着,就有了语言的创造,并且越骂越脏,越骂越不成体统。
老师们都呆呆地站在办公室的廊下,没有一个想去管那些孩子。
骂雨,后来就有了仪式感。
他们朝天空跳着,仿佛要跳到天空里去。落下时,就溅起一片泥水。都在往空中跳,于是地上就溅起一片一片的泥水。
一个个都像小水鬼,头发贴在脑门上。
一个个嗓子骂哑了,一个个骂出了眼泪。
然而,雨却下大了。
第三部分骚雨/痴雨(8)
五只高音喇叭响了,杜元潮严峻宣布:水灾已经逼到了家门口,全体行动起来,抗灾排涝!
喇叭声唤醒了昏糊状态中的人们。他们扛着铁锹,担着担子,纷纷跑出了家门,到指定的地点去集合。
筑坝!
排涝!
于是,人群像蚂蚁一般,在雨中蠕动着。
本来就有大坝,但杜元潮早在两个月前动用大量劳力将它毁掉了一段。理由十分简单:李长望在任期间所构筑的大坝是依照上头指令而构筑的,将油麻地的大片良田撇在了坝外。上头的理由也很简单:临时用作河床,便于邻近的朱家荡分洪。杜元潮说:“油麻地的土地一寸也不得闪失!”
现在所筑的坝,扩展开去,将老坝外的那片良田包括了进来。
不知不觉的,新坝就在这雨中慢慢地起来了,十分的壮观。
邱子东穿着一袭军用雨衣,拄着一根棍子,始终在现场大喊大叫地指挥着。
杜元潮则偶然出现在现场。他出现时,总举着一把油布伞,穿着长筒雨靴。他的出场,总是显得庄严而隆重。所到之处,人们都会暂停下劳动,或朝他观望,或与他搭话。他在一片泥泞中,一步一步地走着,不让自己沾上半星泥点。遇到坡滑,就会有好几双有力的大手同时过来,拉住他的手,以保证他万无一失地爬上坡去。
在泥迹斑斑的灰色人群中,他的形象显得极其鲜明。
他巡视着,很少动气发火,比往常显得更加平易和平和。
拼死拼活的油麻地人,却愿意看到杜元潮即使在这番浑浊与泥泞中也依然一身干净。他们小心翼翼,生怕将泥点溅到他身上。
油麻地人从心底里感受到了杜元潮那亲切外表下的威严。
大坝筑成了。几十部水车正在安装之中,五条抽水机船,已将巨炮一般的铁管搁在了坝上。
而在这时,成百上千的朱家荡人扛着铁锹,从大坝的那一面爬上了大坝。
大坝的形成,使大水不断上涨,已危及到他们的家园。如果这几十部水车与五部抽水机再一起向大坝外排水,将会使他们的家园面临巨大灾难。他们要挖掉这道由油麻地人筑起的大坝。
两边的人就在大坝上争执起来,并有少数人动了手。
消息传到油麻地镇委会,杜元潮对邱子东说:“你去处理一下吧。让他们自己舍出自己的地。油麻地牺牲了这么多年头了,不能再牺牲了。”
邱子东听到这个消息很有点兴奋,他穿过雨幕,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大坝上。
油麻地的人说:“我们镇长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
邱子东穿过人巷时,有一种阅兵的感觉和率领队伍即将开赴前线的感觉,很伟岸,很悲壮。
走到朱家荡人面前时,他站定,然后把军用雨衣的帽子往后一捋,说:“请你们立即离开这里!”
朱家荡的人倒也怔了一下,疲软了一下,但随即又将一脸的蛮横显示给邱子东。
邱子东高叫着:“这是油麻地的土地!”
油麻地的人跟着一起高叫:“这是我们油麻地的土地!”
邱子东在这片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觉得自己充满力量。片刻之间,他成了油麻地之王。
然而,脸色发乌的朱家荡人没有被这番气势吓倒,他们不停地用短粗的手抹着脸上的雨水,目光阴沉而固执地看着正在来劲的油麻地人,没有后退半步。
双方对峙着。
邱子东在这默默的对峙中,一时找不到克敌之道了,不免先有了点心虚。
朱家荡人就那样雕塑一般地耸立在雨中,他们并不大喊大叫。
雨在痴痴地下。
朱家荡的人也痴掉了。
僵局,使邱子东感到手足无措。
已到处是水,雨点打下时,天下处处沸腾。
地里的晚稻,稻穗也不见了。
邱子东徒劳地吼叫着:“你们滚回去!”
油麻地的人呼应着,但声音已参差不齐,并缺乏足够的愤怒与力度。
朱家荡的人无动于衷———不仅无动于衷,而且正在油麻地人虚弱的呼喊中积蓄着凶暴。
朱家荡地势低洼,雨下三日便平地成湖。历史上,常田沉水底,民多外逃。贫穷使朱家荡人性情暴烈。“穷横”———穷,必横。朱家荡人之横,远近闻名。他们站在雨地里,在油麻地人因天凉与腹饥而开始颤颤抖抖时,他们却越来越显精神,越来越显勇猛。
邱子东不能再这样吼叫下去了,吼叫是无用的,他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朱家荡领头的,一脸的大麻子。他站在队伍的前头,一直阴森森地注视着邱子东。此刻,他感觉到,邱子东只不过是一个虚张声势的家伙。那些油麻地人,也不过是些泄了精的软货。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
大麻子掉头忽发一声喊:“挖坝!”
憋了半天劲的朱家荡人顿时全成野兽,将铁锹从肩上放下,对着油麻地人刚刚筑起的大坝,东一处西一处地胡乱地挖将起来,一边挖一边还在嘴中骂:“妈拉个逼!”“我日你妈拉个逼!”……那是个新坝,挖起来像利刀切豆腐一般爽快。
“反了你们了!”邱子东一挥手,“将他们的铁锹给我夺下来!”
油麻地人蜂拥而上。
朱家荡人的野性一下爆发了,全体举起铁锹,直将亮霍霍的锹口又对着油麻地人。
那锹口就这样对准人的胸脯、脖子或脑门,被雨水冲刷着,越来越寒光闪烁。
“狗日的,滚到坝下去!”大麻子走在了队伍前头,并将铁锹直指邱子东的脖子。他的眼珠子在雨中是红的,像夜间吃了尸体的狗。
“你……你别胡来!”邱子东颤抖着。
“你妈拉个逼!”大麻子的大锹迅捷地逼着邱子东。
邱子东顿时豪气殆尽,竟掉头走进油麻地人的人群。
油麻地的人很失望。
第三部分骚雨/痴雨(9)
邱子东在人群中还企图保持住自己的风度,但油麻地的人却丢下他不管,纷纷向大坝下退却与溃败。他只好随着人流一起趔趄着下到坝底。在下坡的过程中,他差一点滑倒,不是及时用手撑住地面,就会从坡上滚下留下一身烂泥。他一手烂泥地站在人群中,觉得自己此时的形象矮小而又灰暗。
朱家荡的人立直身子,站在坝上,俯视着油麻地的人,然后可着劲地说着一些羞辱之词。其中一个,甚至解开裤子,掏出二爷,将一条又粗又黄的浊尿朝坝下的油麻地人尿来。
远远地出现了一把油布雨伞。
朱荻洼朱瘸子似乎早已知道了结局,早在双方对峙在坝上时,就独自撤了,一瘸一拐地跑到镇委会,将坝上的形势报告给了杜元潮。
杜元潮朝大坝而来。
后面跟着朱荻洼。
绝望的油麻地人看到了那把金黄的油布伞。在银色的雨幕中,这油布伞黄灿灿的,犹如一朵硕大的花在雨中盛开。
“杜书记来了!”
“杜书记来了!”
……
他们的声音先是呐呐自语式的,继而渐大,最后接近于欢呼。
朱家荡的人也在看这把油布伞。他们从油麻地人的欢呼声中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但神情依然是蔑视。
杜元潮在向大坝走来时,用的是十分稳健的步伐。他仿佛故意走得很慢,而这慢使朱家荡的人感到不可捉摸,感到有点心虚,他们开始变得有点焦躁不宁。
杜元潮的步伐始终保持在一个节奏上,他一脚一脚的,好像踩在了朱家荡人的脑袋上、心坎上,他们简直有点不能忍受了。
杜元潮终于来到坝下。
他没有愤怒,而是仰脸,朝坝上那些面无血色的面孔看着。然后,他在几个人的扶持下,登上了大堤。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朱家荡的人并未端着锹对准杜元潮。
杜元潮像一阵刺骨的寒风一般,将人群撕开一道口子。
杜元潮看了看已被朱家荡人东一锹西一锹挖得不成样子的大坝,转而看着大坝内外正在越涨越高的水,说:“朱家荡的人,你们听着!打一九五○年开始,到今天,已过去了十多个年头了。这十多个年头里,已记不清发过多少次大水了。每次发大水,我们油麻地都要舍弃掉这一大片良田!我们作出的牺牲够多了。我们油麻地的人,老实厚道,多少年里,我们没有发一句怨言。但你们不能因为我们的老实厚道,就心安理得欺负我们。我对你们老实说:从今年开始,从现在开始,油麻地不想再作出牺牲了。你们看看,看看那一片稻田,多好的一片稻子!它们马上就要被淹没了。它们是油麻地人的!这心血不可以这样白白地流走!多少年来,你们一直享受油麻地的恩惠,但你们不对油麻地心怀愧意,却在这大坝上撒野,你们良心何在?被狗吃了吗?你们本可以牺牲自己的一些庄稼地用来排水的,但你们已习惯了骑在油麻地人的脖子上拉屎了。告诉你们:这历史该结束了!我们要对油麻地的每一寸土地负责。你们没有看到大水正在包围我们吗?你们立即回去,回去救你们的庄稼,救你们的村子!……”
杜元潮早将伞扔在了地上,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说着,眼中闪着泪光。这是一份精彩的演说,它不仅瓦解了朱家荡人的军心,更唤起了油麻地人对自己土地的关爱。
杜元潮十分投入,在那仿佛来自天河的语流中,他自己先被打动了。他感谢上苍让他在经历了巨大的刻骨铭心的语言痛苦之后,让他加倍地领略到语言的荡彻灵魂的快感。
“对不起,回去吧!”他说。
“回去吧!”
“回去吧!”
油麻地人呼应着。
朱家荡人手中的铁锹慢慢地落在了地上,他们中的不少人,有了撤退的心思。
但朱家荡的人从根本上讲是顽劣的,是任何语言都不能征服的。他们在杜元潮的一番讲话之后,稍有萎顿,但很快又回到了只有他们朱家荡人才有的野蛮与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