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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天瓢-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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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芹毕竟是在优裕的、宠爱有加的环境中长大的,接下来的磨难与劳动的重压,已无法改变她匀称得无可挑剔的身材了。在某一个早晨,她如期开放了。由于磨难与劳动,既增添了几分迷人的忧郁,又增添了几分动人的健康。此时此刻,本就红润的面颊,因为羞涩与寒风的吹拂,显得越发的红润。    
    杜元潮无法使自己大大方方地从头到脚打量采芹。他的目光一忽儿在采芹身上,一忽儿又游移开去。儿时的毫无顾忌,已随岁月飘逝。但,他依然在一瞬一瞥中,看见了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的采芹:黑发如旧,但要比从前更见光泽;两眼如旧,但似乎比从前细长了一些,无声的流盼似乎有了水性;双唇如旧,但上唇要比从前稍微向上翻起,并且显得更为湿润;下巴如旧,但比从前更显弧度,线条也更加清晰;颈子如旧,但比从前显得悠长;两腿如旧,但比从前长了许多,并且两腿紧紧相挨,更不见一丝缝隙。只有胸脯却不再是从前的扁平,即便是现在穿着棉袄,仍然也遮不住两座似乎一夜之间隆起的乳峰。    
    采芹低头看见了因双乳耸起而造成的双乳间棉袄的凹陷。那片阴影,有点儿使她不知所措了,她慌忙用手去拉衣角,企图抻平衣服。但手一旦松开,那片阴影又再度如一片云彩从天上滑过,停留在胸前。她只好将下巴微微纳于胸前。    
    杜元潮于一瞥之中,忽然想到了那颗乳旁红痣。记忆如明星游走在如烟如雾的云里,一忽儿显现,一忽儿淹没,而有片刻的时间,云彩飘尽,只剩一片瓦蓝如洗的天空衬着,这明星灿如金子———那颗痣鲜红欲滴。    
    这回是杜元潮低下了头,脸上火一般的烫。    
    远处似乎有脚步声。    
    “我们回家吧。”采芹将地上的柴火捆重新背到肩上,在头里走了。    
    杜元潮走在她身后。    
    “你在那儿教书,离家太远了。”    
    “我想调回来。”    
    “什么时候调回来?”    
    “李长望不让我调回来。”    
    “那怎么办呢?”    
    “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我当然有办法。”    
    远处,邱子东立于路口,在等他们。


第二部分鬼雨/梨花雨(3)

    天又下雨了,一天一天地下,但下得蹊跷:夜里下,白天不下。早晨起来,见着分明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接下来的一天,都是天如青石,日如金盆,空气透明如玻璃,一眼能看到五六里外的烟树与村落。即使到了傍晚,也没有一丝一毫要下雨的迹象,红日西沉,霞光如鸟,飞满天空。甚至是在睡下后,也还闻不见雨来之前的气息,月亮在窗前飘着,轻盈如薄薄的银片。然后是整个村落终于困了,男男女女沉沉睡去时,转眼间,月黑风高,雨的气息从北方随风而来,飘满了一望无际的平原。    
    这雨下得阴鸷。鬼雨。    
    哗啦啦地下,全没间隙。觉轻的醒来了,听见了雨打芦苇的声音,雨打水面的声音,雨打木船的声音,雨打屋瓦的声音,雨打窗户的声音和檐口雨滴串串落在地上发出的扑嗒扑嗒的声音。听着,有点儿惊心,有点儿担忧,但听着听着,又睡着了。后来,也许会再醒来,也许就一直睡到天明。那时,天竟无一丝阴云,心里便会有一阵奇怪,但过不一会儿就忘了,只去想这个白天里要做的事。这夜间的雨声,也会闹人,闹那些年轻人。醒来了,醒来之后并不去想雨,只想一件事,一件见不得人的事。翻来覆去地想,想得心慌慌地跳,想得一手紧紧攥住裆下一堆土丘,或一手紧紧捂住腹下一片水湾。雨声越大,心越慌慌乱跳。结了婚的,本是累极了沉入了酣睡,现在醒来了,朦胧中又动了心思,于是男人就搂住欲醒非醒、肉体温暖的女人,也不问女人烦不烦,就一门心思地去做他喜欢的事。女人先是昏昏糊糊任由他笨手笨脚地去搬弄,但,过不一会儿根根神经都被唤醒,迎向男人,听着雨声,满足着自己,也满足着男人。他们起来得比谁都迟,起来时已日上树梢三尺了。    
    这雨就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下着。    
    下着下着,小河满了,大河满了,等到接二连三地倒下几幢破旧的房子,麻痹了的人们才忽然地警觉起来:再这样下去,油麻地又要泡汤了。    
    在这些让人迷糊与松懈的日子里,只有杜元潮与邱子东二人是清醒与紧张的。但并不是因为雨要淹没油麻地。这两个看上去书生气十足、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在做着一件油麻地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他们要改写油麻地的历史。他们在做这件大事时,沉着,周密,滴水不漏,了无痕迹。等到水落石出、事情突然发生并有了结果的那一天,油麻地的人定会大吃一惊。他们将在那一刻才知道,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们忽略了两个人———两个穿得干干净净、斯斯文文、悠闲自得的人,其中一个说话还结巴。    
    这两个人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早日结束李长望统治油麻地的日子。    
    也许,只有李长望一人对他们是有所认识的。他在表面上藐视,实际上,内心深处隐藏着对他们的担心与忧虑。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个文弱之人,绝不可等闲视之。他们也许是油麻地历史上最不可藐视的人。他们看上去很轻,轻如苇絮,而实际上很重,重得令人心里发堵,尤其是那个说话结巴的家伙。他必须关上栅栏,绝不能放他们回油麻地,必须让他们永远在油麻地以外的地方远远地转悠着。他们靠近油麻地一寸,对他来说就是多一寸危险。    
    现在,暑假、寒假,他们尽管会呆在油麻地,但这只是因为他们家在这里。他们并没有机会参与油麻地的生活,而油麻地的人也会因为他们在外地工作,而自然而然地将他们排除在油麻地的生活之外。他们只会像两只飞来飞去的鸟,却无法落到树上,更无法使树成为他们的永远的树,在树上做巢。    
    杜元潮与邱子东再也没有向李长望提回油麻地的事。他们显得很安静,安静得像墙角上的蛛网。遇到李长望时,一如往常那么谦恭,亲切而略带谄媚地叫一声“书记”,然后目送着李长望从他们身边脚步有力地走过。李长望似乎对他们也有点儿尊重起来,会朝他们点点头。一次开大会,墙上要贴几张标语,正巧杜元潮与邱子东走过,李长望说:“请杜老师、邱老师帮个忙吧。”杜元潮、邱子东都能写一手好毛笔字,尤其是杜元潮,他的毛笔字是与采芹在一张案子上学得的,是有来头的。他们说“怕是写不好”,但还是很认真愉快地写了,写完后,一个劲地向李长望说:“写得不好。”而那时,杜元潮与邱子东早将利剑拔出剑鞘,死死握在手中,都已握出汗来了。    
    采芹似乎看出了什么,一回在路上遇到杜元潮,担忧地问:“你们两个,好像在做什么。”    
    杜元潮微微一震,随即一笑:“我……我们能……能做什……什么?”    
    采芹睁大了眼睛望着杜元潮。    
    “真……真的没……没有做……做什么。”    
    采芹将信将疑。    
    杜元潮坦然一笑,走了。    
    就像这鬼雨一样,白天,杜元潮和邱子东二人总显得无所事事,很轻松地在村巷里溜达着,或站在河边看十几只小船催迫着鱼鹰在水中抓鱼,或站在树下看一个小孩爬上树顶掏喜鹊窝,或在一伙玩骰子耍钱的人背后站着看热闹———只看,很少插嘴。完全是一副假期回家休息毫不介入的样子。而天黑雨来之后,他们就会走进寂寥的深巷,然后消失在雨幕中、黑暗里。有时,他们是分头行动,有时则一起行动。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后究竟去了哪儿,又干了些什么。杜少岩见杜元潮深夜湿漉漉地回来,便问道:“去哪儿啦?”杜元潮答道:“没……没有去哪儿。”“没有去哪儿,衣服怎么湿了?”杜元潮说:“该问……问的问,不该问……问的就别……别问!”邱半村也一样地追问邱子东,邱子东一抹脑门上的雨水:“问那么多干什么!”直到李长望出事、油麻地翻天覆地,杜元潮与邱子东究竟在那些下着雨的夜晚做了些什么,也仍然还是个谜。事后,杜少岩很用力地想,才想起惟一的一件可与李长望的出事联系起来的事,那就是从外地干活回来的三木匠曾对他说过:“你家元潮,那么晚了,敲周秃子家的门,有什么事吗?”而邱半村也只是很勉强地想到了一件可与李长望的出事联系起来的事,那就是半夜去远村杀猪的屠夫朱小楼曾对他说过:“我在李长望家屋后的树林里,好像看到你家邱子东了,还有一个人影,不知是谁。”而关于杜元潮、邱子东使用了什么样的计谋与手段获得一颗又一颗射向李长望胸膛的子弹的,除了当事人,包括杜少岩、邱半村在内的油麻地人更是一无所知。在李长望彻底完蛋之后,油麻地人惟一的感受就是:杜元潮与邱子东这两个人实在是好本事,尤其是杜元潮。    
    油麻地的父老乡亲在以后的几十年风雨岁月里,将反反复复地如看一场跌宕起伏的大戏一般地领略到这等本事。那些神来之笔,那些四两拨千斤的智慧,那些环环相扣隐匿于一片安静之下多时的突然爆发———一旦爆发就置人于死地的韬略,将成为油麻地的子孙们口口相传、经久不衰的经典。


第二部分鬼雨/梨花雨(4)

    朱小楼又打老婆杨淑芳了,用棍子往死里打。“不能再打了呀!”“再打就要打死了!”老人们听到了杨淑芳有气无力的叫唤声,远远地站着,议论着。有几个中年男女,既怜悯又痛快:“该打,打死了活该!”一棵树下,有几个年轻媳妇,小声嘀咕着:“她怎么就丢不下呢。”    
    杨淑芳已被朱小楼打出浑身的病,一年四季,许多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偶尔下床,出门走一走,人们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弱不禁风的女人。但这确实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瘦瘦的,高高的,一头的黑发,拿眼瞧人时,那说不清道不白的妩媚,让人无端地心颤与腿软。现如今,虽已单薄如纸、有气无力,但,从头到脚收拾得很是讲究。头发梳得雪滑,还搽了头油,插了一把镶了绿玉的银簪。走进风里时,衣服飘动,越显身体单薄,但也越发显得另有一番风情。她嫁到油麻地没有多少日子,就被李长望搭上手了。据说是在一个大草垛底下。    
    从此,就再也没有丢下,即使生了孩子,孩子都长到十岁了,都没有丢下。朱小楼能做的一件事,就是关起门来,用尽平生力气去殴打这个“操不够的”、“骚货”、“婊子”、“荡妇”、“山芋篓子”……殴打的工具有鞭子、扁担、板凳、棍子等,其间不断伴以拳脚。有几回,朱小楼揪住杨淑芳的头发,操了寒光闪烁的杀猪刀,直抵她的脖子,发狠要杀了她。    
    她闭着眼睛流着泪,哀求道:“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结结实实的杨淑芳终于躺倒了。后来几次恢复了点元气,几次起来,又几次躺倒了。最近几年,就一直躺在床上。油麻地的人来朱小楼家买肉,就只觉得东房里有个女人躺着,依稀感受到从房门口飘来丝丝让人迷乱的气息,但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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