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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吧。”邱子东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杜元潮突然从地上蹦起,冲着采芹家的门,大声吼唱起来。他唱的不是孩子们唱的歌,却是从范烟户那儿学得的大人们唱的歌,腔调也是大人们的腔调,但又含了一股纯净的童音: 渔家事,春最好, 桃红柳绿傍小桥, 花落水中流, 山外鸣啼鸟, 敲竹楫,品竹箫, 饭一碗,水一瓢, 唱却水底鱼, 便是渔家乐……
他绕着采芹家的屋子,边走边唱。杜元潮在唱歌时非但不结巴,而且是万分的流畅,犹如一溪清水,毫无阻碍地向前淙淙流淌。他竭尽全力地唱着,有腔有调,有板有眼,简直动听极了。不知被什么感动或是打动,他竟唱着唱着,眼中有了泪花。
他就这么不屈不挠地唱着。
邱子东也参加了进来,开始了二人合唱。
天在下雨,他们绕着采芹家的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四只脚踩出一条布满泥花的小道。
天近黄昏,采芹家的后窗慢慢打开了。
杜元潮与邱子东停住了脚步,一起扭过头来。
窗口,出现了采芹。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大大的,目不转睛地望着两个湿漉漉的男孩,眼中满是令人怜爱的光芒。
一个窗里,两个窗外,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就这么无声地对望着……
第二部分枫雨(5)
穷人们纷纷准备好了棍子。
这种棍子被赋予了一个朴素的、直截了当的名称:翻身棍子。
这是一种廉价的,但却简洁而实用的武器与刑具。抓握一根棍子,然后肆意敲打与狠揍,这是人的原始欲望,也是原始本能。操持一根棍子,是不用任何操练的,无师自通。在一段时间内,这里到处可以见到一脸喜气洋洋但依然还一脸菜色的人们手拿棍子,在到处走动着。见了不顺眼的东西,比如寺庙里的菩萨,比如祠堂中的香炉,比如村头供奉土地爷的小庙,想敲就敲,想粉碎就粉碎。见不顺眼的人,比如地痞流氓,比如地主富农,想打就打,要揍就揍。娘的,不打你们打谁,不揍你们揍谁?总不能在手中白白地抓一根棍子!村巷里,桥头上,经常可以看到一个情景:几个十几个抓着棍子的人,忽地围住了一个“罪大恶极”的“吸血鬼”,然后举着棍子将那“吸血鬼”团团围住,绕着圈儿,过一会儿,其中一个说:“狗日的,看你还敢欺负咱们穷人!”一棍子打了下去,随即,其他的棍子便纷纷跟上,那“吸血鬼”哭爹叫娘,抱头鼠窜。最后,或是被打落到河里,或是被打瘫在巷子里。如果是开一次大会,棍子林立,仿佛转眼间长出一片森林。人流动起来,这片森林也便会跟着流动起来。流动的森林,给这死气沉沉的、郁闷而无趣的乡村增加了无限的活力与生机。
邱半村每逢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和棍子相碰发出的乒乓声,就像打摆子一样,抖得不成形状。
邱子东的母亲说:“你抖什么抖,咱们家是贫农!”
“是,是,谁说不是呢?咱家是贫农,咱家是贫农……”但邱半村却依然在抖,眼更斜,嘴更歪,说话更含糊不清,仿佛嘴里叼着一只死老鼠。
这天,程瑶田开门出来解溲,看见了这些棍子,赶紧又退了回去,将门关上了。
采芹的母亲问:“外面怎么啦?”
程瑶田说:“没有什么。”
“那你怎么又退回来啦?”
程瑶田说:“外面净是棍子。”
采芹的母亲不禁将采芹搂得紧紧的。
程瑶田宽慰她们说:“你们不用害怕,这些棍子是不会上女人身的。”然后,他一声不吭地坐在椅子上。
那些到处流动的棍子,最终并没有打到程瑶田身上。李长望说:“程瑶田虽然是个大地主,但却很瘦,经不住几棍子。万一一棍子将他打没了魂,就没有什么大意思了。”商量来,商量去,就决定用另外一种形式:坐飞机。
程瑶田被几个抓着棍子的年轻农民抓到了祠堂里。在被抓时,程瑶田显得很平静,临出门时,对采芹的母亲说:“这孩子已有许多天不读书写字了。”转而对采芹说:“笔要握直,纸要放正。”
程瑶田双手反绑后,留下的绳子还长长的,这长长的绳子从横梁的这边扔上去,又从横梁的那边垂挂下来。
周家小五子说:“疼痛总会有一些的。”
秦家小八子说:“你忍着点。”
小五子说:“谁让你霸占了那么多土地的呢!”
程瑶田说:“不是都分了吗?”
小八子说:“那也不行!”
小五子摇了摇垂挂着的绳子,问小八子:“谁来扯?”
小八子说:“你能吃一锅饭,你力气大,你来扯。”
小五子说:“你能把石磙子竖起来,你力气大,还是你来扯。”
小八子问程瑶田:“你说谁来扯?”
程瑶田苦笑了一下。
最后,小五子和小八子商量决定两人一起来扯。他们双手抓住绳子,屁股往下一埋,就见程瑶田嘴角抽搐了一下,便升到了空中。说是坐飞机,其实并不很贴切,此时,程瑶田更像是一只双翅相并在空中作翱翔状的大鸟。
小五子与小八子看了看程瑶田被升起的高度,稍作调整后,就将绳子死死地拴在了梁柱上。之后,他们对程瑶田说:“我们出去一会儿。”说罢,就走出了祠堂。
程瑶田被悬置在空中,只要身体一动,就会慢慢旋转起来———先是往一个方向旋转,等绳子拧足了劲,就又会往相反的方向旋转。这种来回的旋转,可以进行很长时间,直到绳子的劲被完全释放。程瑶田觉得两只胳膊从根儿上扭断了,疼痛难熬,额头上虚汗滚滚。他没有喊叫,他是程瑶田。他咬着嘴唇,嘴唇被咬破了,紫黑色的血从嘴角流下,流至下颏。
那血珠在下颏下越聚越大,越聚越饱满,到了瓜熟蒂落的程度,那血珠就在昏暗的光线中,直落到大青砖铺就的地面上。于是,下一粒血珠又开始慢慢地聚集力量,准备着又一次的坠落。
外面似乎在下雨。程瑶田看不见雨样,但能听到雨声———雨本没有声音,是因为它落在水里,落在草上、树上、屋上,才能有声音,一种只有雨与其他万物相碰才能发出的声音。
程瑶田从未如此仔细地听过雨声。他发现雨声原来是如此的动听,如此的丰富,又如此的迷人。一样的雨,落在草上与落在树上,声不一样;一样的雨,落在河里与落在塘里,音是两种。他努力地去辨别着,揣摩着,品味着。两只胳膊的疼痛便渐渐变得麻木。
“小五子、小八子出去已有了一阵了,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他们将我忘了?这两个年轻人!”
“小五子好赌,小八子好女人。莫非小五子出去后看到一桌赌局,挪不开脚步,在那里呆下了?莫非小八子又去某个小媳妇家或某个寡妇家了?下雨天,是个睡女人的好时机。”
祠堂里空空的。
程瑶田在听雨的时候看到几只老鼠从墙洞里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它们觉得此刻的祠堂已无任何其他生命的迹象,于是开始自由地、欢天喜地地奔跑起来。鼠洞中的鼠群听到了同伙的动静,就从许多个鼠洞里奔跑出来。对于老鼠们而言,这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可在这里集会,可在这里狂欢。
吱吱声,细细的,小小的,但却响成一片。
程瑶田看到,有几只老鼠顺着柱子往上爬着。它们爬一爬,停一停,翘动着胡须,用棕色的小眼睛打量着正在“飞翔”的程瑶田。它们爬上去了,爬到了横梁上———这一点,是程瑶田感觉到的。程瑶田还感觉到那几只爬上横梁的老鼠似乎正在咬噬绳索。这些老鼠大概是饿极了,饿极了的老鼠是连木头都啃的。程瑶田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老鼠说不定能咬断绳索,担忧的是老鼠万一咬断了绳索,他就会重重地摔到地面上。
咬噬绳索的声音是如此的清晰。
这时,程瑶田看见了一只硕大的老鼠。当它一出现时,所有的老鼠便哗哗如秋风吹起的树叶,逃进了各处的鼠洞里。
硕鼠跑动了几步,在屋子中央停住了,一副王者风范。
过了一会儿,一只体态娇小的老鼠从洞中柔软地、甚至是娇滴滴地走了出来,一直走到那只硕鼠的身边。
硕鼠蹲在地上,纹丝不动。
那只娇小的老鼠歪过小小的脑袋,轻轻舔着硕鼠的脸。
看得出,硕鼠很惬意。
第二部分枫雨(6)
娇小的老鼠舔了一阵之后,那硕鼠体内的某种欲望被激活了。它掉过头来,贪婪地望着娇小的老鼠。
到了此时,程瑶田已能够大致上判断出:那只硕鼠是只公鼠,而那只娇小的老鼠是只母鼠。
母鼠好像有点儿被公鼠的目光吓坏了,往旁边闪了闪,并缩成一团,作出一副随时逃走的姿态。
公鼠闭上了眼睛。这一动作使母鼠丧失了警惕,而就在母鼠再一次向公鼠靠拢时,公鼠突然发动进攻,一头向母鼠扑去。
母鼠扭头就跑。
公鼠紧追其后,几次扑到母鼠的身上,却几次都未能让母鼠就范。
程瑶田目睹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追逐。事情虽然是发生在两只老鼠之间,却也惊心动魄。
最终,公鼠蹿上母鼠的脊背,一口咬住母鼠颈上的皮,以它沉重的身体将母鼠压趴在地上。
母鼠企图挣扎,但这种挣扎似乎是为了激起公鼠更强烈的欲望。之后,母鼠温顺地矮下前爪,使臀部高高地翘起,并竖起本来遮盖着羞处的尾巴,将它清晰地暴露给正蠢蠢寻觅的公鼠。随即,母鼠的身体痉挛了一下,便发出了吱吱的声音。这声音是痛苦的,但却又是痛快的。
程瑶田看到,所有的鼠洞口,都露出一两张鼠脸。它们在窥视着祠堂中央那对老鼠忘了天地,忘了日月,忘了一切的交欢。但它们并未走出鼠洞,它们像是观众———在一个个包厢中观看演出的观众。
程瑶田与老鼠们一起观看了这次演出。
这是程瑶田出生以来第一回看到老鼠的交欢。
当公鼠未免有点儿残忍地咬紧了母鼠的颈子,母鼠昂着脑袋、两眼暴凸着吱哇乱叫时,程瑶田闭上双眼,昏厥了过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程瑶田醒来了。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了小五子、小八子,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刘家大扣子,一个是高家的二大头。四人正在地上刚铺上的一张芦苇席子上耍纸牌,都赤着上身,脊梁上流着油汗。他们似乎忘了梁上还悬挂着一个程瑶田,很投入,很认真地耍那纸牌,有时候还会发生争执。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自言自语,言语粗俗,不堪入耳。
尖利的疼痛不时地袭击着已经变得很虚弱的程瑶田。他希望四个年轻人能够注意到他,将他放到地上。但,他又不想开口,更不想用呻吟声来唤起他们的怜悯。
疼痛到极致时,便是麻木。
这时,他觉得自己真是一只正在云彩中飞行的鸟。他想飞翔,他渴望着飞翔,飞入云端,飞入天堂。
后来,他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