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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 - 二月河-第2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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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十几个浑身重孝嬉皮笑脸的官员簇拥下,三个人各自上轿。弘时是一肚皮的窝囊气,阴着脸,甩帘进了轿,命人:
  “往南,出老齐化门到朝阳门码头!”允禄一头担心弘昼任性获咎,一头也抱怨白误了时辰,一边上轿,口中道:“三哥,咱们往北,少绕点道儿吧?”
  允祉却想着弘昼的种种乖僻怪诞举动和几个官员龇牙儿三分哭七分笑的滑稽模样,强忍着上了轿,轿帘一放下便笑不可遏,只憋着不肯放声儿。听那鼓吹时,已经又响起来,却是一曲怪腔怪调的《小放牛》。
  弘时盛气上轿,起了不到一箭之地却已心平气和。弘昼这么作,焉知不是向自己表明,永远不觊觎这个帝位,站干岸看河涨,稳稳当当一个亲王位置是跑不了的。要是自己也处在这个位置,或许也是这模样呢!
  想想八叔落到如今下场,他自己也觉胆寒。但他先前乘年、隆倒台,把二人手下的党羽收到门下的着实不少。弘历表面上看宽仁大度,似乎只知道顺从雍正意旨拼命办差,其实背后传话过来,弘历已对自己十分戒惧,曾向雍正说过“三哥收门人太滥,皇阿哥金尊玉贵,春华茂德,不宜结交外臣太多”。张廷璐科场一案,弘历也找过几个当事人询问,明明是已经疑到自己做手脚,却不见他当面只言片语的规戒,甚至连雍正面前也讳莫如深——这都是什么意思?留一手,到对证时和盘托出么?他转念又一想,弘历虽然封了亲王,三兄弟中地位最尊,但雍正似乎也颇有不满处,有一次在韵松轩议论调补外官进军机处,说起田文镜,弘历说田文镜急功近利,不是王臣气象。一个读书圣人门生,应该以学问立品,不然办事就是缘木求鱼,儿臣很不取他两条:一条乱报祥瑞,一条急于事功。雍正当面抢白:“当今之世,说空话不办实事蔚成风气了。你得好好下去看看,官是什么样子,大业户怎么说,小业户又是什么境遇,学问不单在你读的几本书上!
  “
  ——这次由自己坐镇北京,弘历出京办差,看来雍正未必没有别的深意。要错过这样的机会,那才真是天字第一号傻瓜呢!
  ……弘时正在胡思乱想,大轿已经稳稳落下。隔轿窗看,运河北岸巍峨壮观的廉亲王府赫然在目,弘时收敛心神,一呵腰便下了轿。随身太监牛森高喝一声:“钦差大臣,三贝勒爷驾到!”
  廉亲王府照壁阔大的空场早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顺天府衙门派来的差役一百多人,都垂手侍立在大倒厦紧闭着的朱漆铜钉大门前。内务府二十几个人,都是七品以上的官员鹄立在高大威猛的石狮子侧旁。九门提督图里琛亲自带着戈什哈排成两列,持戈按剑挺立在门前,在春日融融的阳光下,刀枪林立闪烁耀目,杀气腾腾,一片紧张恐怖气氛。见弘时徐步过来,除了图里琛带的御林军,所有官员鸦没雀静地跪了下去。
  只图里琛大步上前,一扎跪地道:“奴才给三爷请安!
  方才内廷军机处朱相爷派人来问开始查看没有,奴才说三爷
  去约五爷了,说话就来——怎么,五爷没来么?“
  “弘昼身子不爽,正发热说胡话,”弘时嘴角掠过一丝笑
  容,旋即又板起了脸,问道,“你是管内外警跸关防的,谁在里头料理查看事务呢?”
  说话间,石狮子旁一溜小跑过来一个四品官,也不过四十岁年纪上下,枣核一样两头尖脑袋,高颧骨凹嘴唇,浓眉下双小眼睛骨碌碌乱转,精干麻利,一看就知道是个浑身消息一揿就动的角色。他趋到弘时面前极熟练地打千儿,笑道:“奴才马鸣岐给主子请安,请三爷训示。”
  弘时笑道:“走吧,进去再说!
  “
  不知关堵了多久的正门呀呀呻吟着被打开了。
  弘时居中,身后两侧图里琛和马鸣岐亦步亦趋,沿着王府正殿前的临清砖甬道进来。这是北京第二座最大的王府,仅比怡亲王允祥的府邸略小一点,连花园在内,占地也有三顷上下。若论内里殿宇规制,布局堂皇,除了紫禁城,没有别处能比。沿正门中轴,东西两大偏院对称构筑,东边三进院是允禩办差筵客,正式接见官员所在。前院男仆,后院女仆,西三院中院是允禩的书房和起居所在。前院太监,后院家眷,中间银銮殿只是摆样子。但前面空场是有五六亩地,两庑廊一间间的小房子里住的都是当值的家人。
  院子中间还矗着三丈余高的一座“二仪门”
  ,却是四墙不靠,像煞一座孤零零的石坊,与正殿遥遥相对。此时弘时进来,府里几乎不见人,只几个老得衰迈不堪的家人拿着扫帚、铲子,有的在铲月台基上暗红的苔藓,有的在仔细地扫着砖缝。
  月台前一群乌鸦正在啄食着什么,见突然拥进这么多人,“唿”地飞起老高,盘旋着“呱呱”
  叫个不停,仿佛在哀叹这曾冠盖如云的繁华场的殒灭。
  弘时也是嗟讶不已,站在石场前正打主意如何见这个“阿其那”八叔,忽然东侧门一响,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太监迎了上来,却是廉亲王府的总管太监何柱儿。何柱儿脸色白得半点血色也没,在门口用漠然迟钝的目光看了看弘时一行人,缓缓打下马蹄袖,呵腰趋步过来跪了,颤声说道:“三爷,奴才给您老请安了!”
  “料必你家主子已经知道了?”
  “这是明摆的事儿。”
  何柱儿磕了一下头,“我们主子专候钦差,他这就出来。”话音刚落,允禩已经出了侧门,身后还随着自己的儿子弘旺、弘明、弘意、弘映。允禩见是弘时来传旨,似乎略觉意外,正了正缀着十颗东珠的朝冠徐步踱过来,只用极度轻蔑的眼神扫了图里琛一眼,竟一句话也不说,挺身站在弘时对面。
  “八叔,”弘时忽然有点自惭形秽,两条腿也有点不听指挥,不时地哆嗦一下,“您身子骨儿还好?”
  “没什么好不好的。膝关节肿了,跪不下去。你叫两个人把我按倒。”允禩胸脯急剧起伏,显然十分激动,语调却仍十分平静,“既然雍正皇帝给我起了新名字,你现在身份也不必讳避,就叫我‘阿其那’好了。我听着爱新觉罗。允禩还不如这个顺口。”
  他话中丝丝带着金石碰撞的颤音,半分恐惧和哀伤也没有。他的几个儿子已啜泣成一片,弘旺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哽咽着对弘时道:“三哥,我代父亲跪聆圣旨!”允禩突然发怒,大声断喝道:“忤逆,种子们,嚎什么丧?!”
  弘时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图里琛,看着几个泪眼模糊的弟弟——都是宗学里日日见面的朋友,如今竟成阶下之囚
  ——也由不得眼圈一红,说道:“八叔既然身子不爽,可以由儿子们代跪领旨。八叔,事情到这份儿上,侄儿也不想虚安慰您,您善自保重,回头皇上必定还有恩旨给你的。接这个差,侄儿心里也十分难过,先请八叔体谅。”
  说罢,硬着心肠板起面孔,大声道:“奉皇上旨,弘时前往廉亲王府,查看阿其那家产。钦此!”
  “谢恩……万岁!”弘旺兄弟四人一齐叩下头去。
  马鸣岐见当事人已经接旨奉诏,抢上一步,极干练地给允禩打了个千儿,说道:“奴才是奉差办事,身不由己,八爷海涵着些儿!”又转身叉手躬身,对弘时道:“请贝勒爷示下,奴才们好遵谕承办!”
  内务府带进府里的一百余名衙役都站在二仪坊西侧,看见要动手,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眼中放光。
  “我知道你们混帐,发惯了抄家财。”弘时冷冰冰说道,“今儿奉旨,只是查看家产,并不要搬运。由何柱儿带着,各库房看看,把御赐物件和私产一类归堆儿,造册呈报。福晋是安郡王家人,过门时的妆奁、体己也是不少的,不能一体查封。这也由何柱儿指实,登记造册,但仍可启用。家属和家人都集中到太监住的院子里,不许惊扰,书房和签押房由我亲自处置。
  八叔,所有御批御札,和内外大人来往书札,恕侄儿要带走。至于八叔自己的图书,连封锢也是不必的,请八叔务必鉴谅。“
  允禩冷冷说道:“我也抄过别人家,如今自己被抄,规矩我懂。内务府这些贼王八,你不叫他捞点好处,兴许就敢把御赐物件给我砸了,增我的罪戾,再不然弄几本违禁书到我的文书堆里,灭我的门的事都是有的。我早有准备,来的人
  一人二百两银子赏了。不要再偷着掖着弄不清白,也算我求诸位了。至于文书,我也都整理好了,该怎么办,都是现成的。“
  “那再好不过了。”弘时脸上似笑非笑,说道,
  “请兄弟们就跪在这里,我陪八叔到书房吃茶说话。”说罢将手一让,熟门熟路和允禩相跟着到东书房。
  马鸣岐向几个书吏一摆手,内务府的人立刻分头行动,提着浆糊桶,拿着封条,有的查看书房,有的撵赶家人,待允禩和弘时进书房,已听西院乱哄哄人声嘈杂,隐隐传来女人哭骂声。
  那允禩竟似充耳不闻,弘时却面露不忍之色,命跟进来的人在书房外天井站着,独自跟着允禩进了书房。
  “万没想到事情弄到这地步。”弘时一坐定便急急说道,“如今什么也说不得,也不是埋怨后悔的时候。
  八叔有什么指教,或有什么要办的事,趁着没人自管说,无论如何侄儿是要保全您的。“
  允禩嘿然良久,只是默谋。对弘时这些话,他只信一半。
  但他此刻已经对东山再起绝望,满脑门子心思是对雍正的仇恨和报复心。思量着,从靴页里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也只可巴掌大小,上头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字,递给弘时,说道:“我不抱怨,也没有什么要办的事。这是‘八爷党’里头还没有暴露的官员名单,可惜一二品大员已经不多了,你拿去或者用得着。”他又从案卷下抽出一分文卷,说道:“这是书房里物件清单,东橱里是上缴的文卷,剩余的都是我的私藏图书。”
  “上缴的就这么一点?”
  弘时极快地将名单收藏了袖子里,
  看着清单,皱眉说道,“书信没有一封,御批奏件也像不全。
  皇阿玛何等精明的人,这搪不过去的。“
  允禩起身,在书房里款款踱步,许久才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老四(雍正)
  准备怎么处分我?“
  弘时叹了一口气,说道:“一时间无碍,昨晚我去请安,见皇上在礼部的折子上批的‘暂授民王,以观后效。凡朝会,视民公侯伯例’。别的我还没听说。”
  “他总要假惺惺再当两天‘仁兄’的,这个我想到了。”允禩的眼睛干涩得像暗红的炭,一眨不眨盯着前方,“不过这局面久不了,墙倒众人推,那些个巴结头、马屁精、墙头草也不肯饶过我,这正是献他们牛黄狗宝的好时候。生死,命耳!我早已置之度外,不然我也不走这个险棋。弘时,我从来也没有篡位的心。这一条你回去务必讲清楚。这也是我对你的心腹话。正为如此,我也不劝你篡位。那个雍正倒行逆施,违天拂命行事,他长久不了!你看他,其实现在已经累倒了!一个人能耐再大,这样违情悖理作事,没个不当独夫的。他累,就因为他不懂无为而治顺水推舟。他长寿不了!”
  他像吞咽着一块苦涩干燥的饼子,平静地述发着一腔怨毒之火,半晌才喘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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