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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营军将还要回去处置军务,年羹尧方命撤席,着人送允禟东书房歇息了,自带着桑成鼎和贴身亲随迤逦回西书房来。却见别的师爷幕僚早已散去,只汪景祺仍在灯下伏案疾书,写着什么。年羹尧已是累极了的人,迈着灌了铅似的步履进来,连声索要“进参汤来!”
又笑谓汪景祺:“你有年纪的人了,这里的事没有办得完的?没有急务,不用熬夜,这会子在写甚么呢?”
“大帅,”汪景祺写得专注,竟没留神年羹尧已经进来,听见问自己话,方搁了笔忙站起身回道:“我虽老,精神还好,有个写笔记的积习,天天都要写的。前几日上条陈,大帅军纪雷厉,赏重罚严,这固然是好,但战士都是关内来的,西疆寒酷无游娱之乐,难免寂寞思乡,这不是单靠纪律约束得的。所以我写几首凯歌上给大将军,可否颁示各军传唱,一可鼓舞士气,二则也免闲时无事思乡之苦,可使得?”
年羹尧接过桑成鼎端来的参汤,趁热一饮而尽,笑道:“好啊!四面楚歌可散八千子弟兵,你这个人懂军事,知人心,难得!写什么词儿我看看!”说着上前俯身看时,见是三首诗:军声鼎沸米川城, 帝简元戎诘五兵,班剑衮衣龙节至, 岩畿赤子庆更生。
宠命初登上将坛, 相公自出逐呼韩。
锦衣骢马亲临阵, 士卒欢腾敌胆寒。
连营鼓吹凯歌回, 接壤欢呼喜气开。
闻道千官陪仗, 君王亲待捷书来。
汪景祺见年羹尧看着不言语,回笑道:“我才力薄,写写而已,自然入不了大将军法眼。”年羹尧道:“这诗谁能说不好?太雅了兵士们也唱不起来。我总觉得气魄嫌小了点似的,由甘入青,已经小胜几战,写进去才好,你能否再拟几首我看看?”
汪景祺沉吟片刻,也不再言语,上前提笔濡墨,文下加点,疾风骤雨般又写三首:指挥克敌战河湟, 纪律严明举九章。
内府新承卢矢赐, 令公满引射天狼!
边燧消时战鼓闲, 彛杲饧兹胫毓亍
挥兵再夺狼头眊, 胆落名王恸哭还!
饮至元功竹帛名, 至尊颁赏遍行营。
一时下马听明诏, 远近同呼万岁声!
“嗯,好!”年羹尧见他才思如此敏捷,不禁大为叹赏,“实在这才鼓得起士气。前三首说我说得太多了,为时也太早。
如今大敌未灭,不能歌我之功,颂我之德。就是这三首,按军乐配上传示各军。要人人会唱。待擒住罗布藏丹增,你再编几首更好的!“他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凝望着悠悠的烛光,慢慢的,却又黯淡下来,抚着剃得趣青的脑门坐了下去,仰着脸,半晌方叹道:”可罗布……罗布藏丹增在哪里?他的主力在哪里?好大一个青海啊——慢摇橹船捉醉鱼?我一天要花朝廷几十万两银子,皇上那秉性,能容我久战么?“
汪景祺坐在斜对面,深不见底的瞳仁里闪着阴郁的光,盯视年羹尧良久,说道:“我知道。”
“什么?”
“我知道罗布藏丹增的大本营在哪里。”
年羹尧像一只突然发现老鼠的猫,身子猛地向前一倾,用狐疑阴狠的目光注视着汪景祺,喑哑地问道:“哪里?”汪景祺一笑起身,至沙盘跟前,用木棒指了指一个地方,说道:“这里,塔尔寺!”年羹尧腾地起身,快步走到沙盘前,看了看塔尔寺位置,猛地抬头问道:“你初来乍到,凭什么敢断定塔尔寺是他的大本营?
你要知道,塔尔寺离西宁只有几十里!“
“您看这蜡烛。”汪景祺咬着牙,阴森森笑道,“照得通室皆亮,偏偏就照不到烛台——这就是‘灯下黑’!”汪景祺缓慢而又清晰地说着,语调干涩涩地没一点水份,又道:“游牧部落打仗,一样也要水、草、粮。遍青海四遭被围得水泄不通,为什么至今罗布藏丹增的兵仍能支持?就因为塔尔寺里粮库,还在源源不断供给。塔尔寺是敕封黄教总寺,除了自行在青海筹粮,在内地购粮,朝廷还时不时拨调粮食——年大将军,断不掉这个粮源,你征服不了青海省!”
这一番议论对年羹尧来说真有醍醐灌顶之效,想不到“关门打狗”不但房子大,而且狗有东西吃!年羹尧牙关咬得格格的,“唿”地起身便走。汪景祺却道:“慢!”年羹尧倏地转身,说道:“你推测的有道理,不管是不是罗卜的大本营,我都要剿了这个塔尔寺!”
“塔尔寺可不是太湖吴家寨,也不是安徽江夏镇!”汪景祺语气平静得像刚刚睡醒的孩子,“塔尔寺无端被剿,就要反了青海一省!你须知,丹罗活佛就是这里的教主,皇上的替身文觉禅师也曾在此受戒。本来是罗布藏丹增‘窜扰青海’,你不但没有镇压了罗卜军,反而激起新的兵变。我敢说,你今日剿塔尔寺,不出一月,你就要被锁拿进京,另委新的大将军来接替你!”
年羹尧迟疑了,踽踽转回身来,背着手默默踱着,魁梧硕长的身影在书房窗上来回移动,因见桑成鼎进来,便吩咐道:“你去筹粮处传我的令,截掉一切内地运往青海的粮食。
所有寺观庙院,喇嘛僧侣用粮,从军晌中按人供给——还有,弄点夜宵来,我要和汪先生彻夜畅谈!“
只在顷刻之间,汪景祺便升到了“汪先生”的地位。
第二十四回 争功劳将军存私意 忧爱子太后归渺冥
经过几夜周密磋商,一个庞大而又冒险的诱敌计划终于形成。为防着岳钟麒从四川突然出兵助阵抢功,年羹尧下令甘肃巡抚范时捷,将驻守甘北的绿营兵紧急调防松潘,又细细给雍正写了一份密折。十月初三,年羹尧调齐游击以上将佐训示机宜,下令驻守西宁所有军队全部移防兰州。偌大西宁城,只留了一千五百名老弱疲兵守护中军行辕。
听了这番出乎意料的军事布置,上百名军官面面相觑。看看年羹尧,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谁也不敢发问。倒是桑成鼎忍不住,问道:“大将军,您呢?随军东下,还是留在西宁?”
这个问话是有意味的,西宁兰州相距并不遥远,然而一个青海一个甘肃,守将擅自出境,万一西宁失守,年羹尧先就有了弥天大罪。听这一问,所有军官都抬起头盯着年羹尧。
“我不随军东下,但我也不离开青海。”年羹尧似乎有些感慨,“这次调防,实出无奈。你们看看这地方儿,能过冬么?后方补给那么远,不单粮草,就是烧炭,要加多少?这么多兵集结在这里,一时又寻不到战机,冰天雪地之下,冻也冻垮了。退守兰州,仍旧包围着青海,把罗布藏丹增留在这里吃吃苦头,来年春化草出再决战有何不可?”
沉默了一阵,伊兴阿忍不住,躬身禀道:“大帅,西宁粮库中还存着十万石粮,万一城破落入罗布藏丹增手里,岂不糟了?”穆香阿知道,年羹尧留青海,自己这群侍卫当然也得跟着,心里满不情愿,但他是叫年羹尧打怕了又买通了的人,想了想,说道:“主帅远离大军,万一有个闪失,我们都有失于守护之责。大将军既这么想,何不奏明天子,全军移甘西待机再战,也是上策。”
“粮食算什么?一把火半个时辰就烧它个精光。”年羹尧冷笑道:“我不能出境,我若出境,朝廷里还不知道造作出什么花样的谣言呢!想当年乌兰布通之战,我率三十余骑踹了葛尔丹大营,数万蒙古兵未伤我一根汗毛,何况今日?军令既下,用不着再议。都统以上将官留下,还有军务交待,余下的回营,听候号令即刻开拔!”
“扎!”
众将出去,只余下二十几个将官等候年羹尧面授机宜,却见司阍旗牌官进来,禀道:“甘肃巡抚范时捷大人求见大将军。”说着递上名剌。年羹尧看了一眼便撂了案上,说道:“叫他进来!”旗牌官答应着出去,片刻之间便见一个官员,圆胖脸小胡子,墩墩实实的身材,闪着一双满不在乎的黑豆眼一摇一摆进来,一身九蟒五爪袍子外罩锦鸡补服。虽然簇新,不知是剪裁不当,还是穿戴得仓猝,怎么看怎么别扭。他原任湖广布政使,年羹尧兴军,托允祥说项调迁甘肃巡抚,是年羹尧上的荐本,因此便以恩主自居。满以为范时捷感恩戴德,对自己必定敬礼有加。但自到甘肃,这范时捷除了公事往来,平素连个影子也不见。眼见这范时捷又是上来打个千儿便自行起立,年羹尧心里登时窝了火,连手也不虚抬一下,问道:“你有什么事?简便着说,我这里军务忙着呢!”
“我说的也是军务。”范时捷挺着身子,活像个不倒翁,似笑不笑说道:“上次说请大将军调拨军需帐篷。大将军令我找兵部要。兵部说,都拨到您这了。甘西驻军如今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帐篷里,说句寒碜话,夜里出去撒尿,回来就找不到睡处。我来请示,几时帐篷能发到我军?”年羹尧冷笑一声,说道:“就为这事你巴巴儿跑来?”“这事我想也不是小事。”范时捷毫不胆怯地看着年羹尧的脸,“还有,您调甘肃绿营移防松潘,我也有点想不明白。岳钟麒将军离松潘近在咫尺,大老远的却调甘肃兵去驻防?我想请大将军再思,能否收回成命。”
年羹尧怔了一下,随即说道:“知道了。你连夜赶回去吧。”
“知道了不等于了解了我的难处。”范时捷粘胶腻牙,十分难缠,字句斟斟着又道:“回去兵士们照样睡不下,岂不伤了年大将军爱兵如子之心?我已将甘肃难处移文禀告了岳将军,请岳钟麒与年大将军合议一下,统筹办理。最好还是请岳将军驻守松潘,可以两免劳苦。”他的话不软不硬不疾不徐,说得振振有词,却又毫不失礼。年羹尧气得脸色铁青,偏那范时捷压根不抬头看他的脸色,遂格格一笑,问道:“谁叫你将移防松潘的事通知岳提督的?你有这个权么?”
“是您啊!”范时捷闪着眼盯着年羹尧,说道,“上次甘东誓师,您登坛阅兵,岳钟麒是副帅。您告诫诸将,有事要随时通报您和岳将军,在座诸公都听见了的……”
年羹尧又好气又好笑,又恨又无可奈何这活宝,因还急着议事,挥手道:“罢了罢了!你回去听参,甘肃的事以后由甘肃布政使来和我讲,去去去——回去听旨意!你还算我荐的人,我真瞎了眼!”
“是!”范时捷一躬身道:“我知道大将军不待见我,当初荐我,我还以为您为公呢!我这就回去听参,预备着写辩折。
也正好,已有旨意叫我去做两江巡抚,既有人代理,我就早点动身就是了。“
说罢又打个千儿,双手一拱道:“大将军多多珍重,卑职去了!”竟自悻悻而去。
年羹尧帐下偌多军将,都看得目瞪口呆。
年羹尧恶狠狠盯着范时捷的背影,“呸”地一口,狞笑道:“他这个两江巡抚梦作不了十天,——现在先不料理他。你们且听我的部署。”年羹尧扫视一眼众人,不言声走向沙盘,用长棒指点着道:“从明个起,各营拔寨东行,将用不着的军器辎重一律运往红古城、晏水滩、通河以西的双常寺一带,把军旗都插到车上,声势越大越好!桑成鼎、瓦尔塞带着中军随我,驻扎乐都统筹指挥各军。马关保部进驻千户庄,塞得部进驻湟源,富春安部进驻贵德,每行十里设一个烽火台,我在乐都的烽火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