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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面上不曾显露什么,可那点儿心思,讷敏又怎会猜不出?这些年,顺风顺水,李治宠着,宫人捧着,眼下,怕是头一遭受挫吧。这性子,也确实该好生磨一磨了。
听到讷敏轻轻地叹了口气,李贤越发不安了,忍不住小声问:“可是孩儿又行错了什么,让母后生气了?”
“你素来纯孝,母后欢喜还来不及,哪会置气?”讷敏失笑地看着他,摇头叹道,“你这性子,纤敏多思,也不知随了谁。母后传你来,不过是有些话想交代于你罢了。你们兄弟几个入六部,你可有什么想法?”
李贤忙道:“孩儿定当尽心竭力,不叫父皇与母后失望。”
“此事,确是母后提议的。”不看惊诧又恍然的神情,讷敏径自往下道,“户部,也是我替你定下的。张尚书处事严正,素有才干,亦是清河郡人,你在他手下做事,当谦逊敏学,执礼相待,若能学得三分,亦能让你受益良久。”
李贤的眼神慢慢亮了起来:“孩儿自当执晚辈礼。”
讷敏面露几分嘉赞,昔日她虽力主科举取仕,王氏族人中,以科举入仕者过半,动摇世家根基,闹得五姓七望元气大伤,险成仇雠,举朝震惊。随着庶族地主的兴起,世家里亦有不少目光长远者,自然明白如此壮士断腕,亦为保全之道。这些年,更因她辅政之事,渐渐又走动得近了些。
“贤儿,你需谨记,仁孝治国,乃立身之本,然王道还需霸道佐,不是一味宽仁便可服众的。”看他若有所思,讷敏便知他心里已有些明悟,又继续往下道,“你虽为吾子,然功名荣耀,当自取,纵有他人相赠,你若无能,又如何能守得住?”
李贤通读文书,如何不知皇位之争的惨烈,成王败寇,若是无能担大任,不若清闲王爷,尚能保全性命无忧。当即起身,跪伏在地,愧然道:“若无母后提点,孩儿恐犯大错。”可笑他还在惶惶不安,怀疑母后是否因生母之事而冷落疏远自己,却不想……
“孩儿愧对母后,往后,再不会叫母后失望了。”
虽有偏爱,但对于几位皇儿,李治心里都是喜爱的,此番入六部,也是极好的历练检验的机会,时时留意不说,更强忍风眩头痛欲裂之症,前往六部探察一番,待回宫时,又病倒了。这一病,更雪上添霜,目不能视物,竟连上马行路亦觉艰难。卧病在榻,忍不住传来诸位朝臣商议:“朕卧病至此,再难理政,皇后宽仁,才德兼备,若将国事交托皇后,朕亦可心安。”
吏部尚书乃昔日太子少师,当即出列谏道:“圣人春秋鼎盛,诸皇子亦有大才,怎可将高祖、太宗的天下,不传给子孙而委任皇后?”
李治虽头昏目眩,可心思仍是清明的,当即反问道:“爱卿以为哪位皇子可担此重任?”
朝议之事,很快便传到讷敏耳中,却仍不动声色,宛若无事。当听闻伯父王仁礼在殿外请见,更是无奈地揉着眉心,待人进殿后,屛退侍奉的宫人,反问道:“伯父何时见我冒行不当?”
王仁礼闻言一怔,忍不住回想了起来,这一想,更是震惊能耐:“此事,亦为皇后所料?”细想起来,从整顿族人,到力主科举,压制世家,再到朝堂之上,一桩桩事,竟从无半分差池。皇后之贤,深入人心,却又手握朝政之权,若这一切,皆是有心而为之……
“储位空悬,除却本宫,可还有旁人?”讷敏轻笑出声,历练皇子确是她心中所思,可若不能掌控全局,她又怎会贸然提议?
温温柔柔的一句话,却叫他脊梁上布满了冷汗,整个人更忍不住发颤,王仁礼只觉自己从未这般畏惧过,便是面对帝王也不曾这般心惊,那双温和含笑的眸子微微扫过来时,更不自禁地跪伏在地,重重地叩首道:“老臣愿效犬马之劳。”畏惧之余,却慢慢浮出几分庆幸来:
幸为王氏女。
而事态,亦如讷敏意料那般,虚惊而已。
尘埃落定,讷敏却道太极殿乃帝御天下之处,不敢擅专,提议在偏殿另设一座临时议事殿,以别于正殿。临朝第一日,却嘉赞了几位反对自己的朝臣,亲赐铜镜,笑道:“所谓谏臣当如斯。诸卿心系大唐,忧国之忧而舍其身,本宫甚感钦佩,愿与诸君共勉之。”
她历经几世,浮沉宫闱,又常年替李治处理朝务,如今主理朝政,自是驾轻就熟、从容写意,饶是再苛刻的御史言官,也无法挑剔。
李贤虽知母后智谋过人,平日处理宫务也是这般云淡风轻、信手拈来的,却不想在朝堂之上,亦是这般优雅闲适,然每每出声,不过寥寥数语,却总能拨云见雾,让他豁然开朗。 但凡有不解之处,与属官相商之后,总会忍不住再拿回安仁殿请教,讷敏亦是耐心讲诉,细细掰碎了教导,更叫他获益良多。
“若无母后,孩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每每听他这般说,讷敏总笑着摇头:“母后老了,这天下,终究会是你们的。”
☆、第69章 隐而不退(终)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李治的风眩之症亦越发重了。无数次;在病榻之上;李治握着讷敏的手,叹息道:“幸有梓潼。”如今朝政虽皆依赖讷敏处理;但军国大事;讷敏从未擅专;处事公允,从不因亲疏而有半分偏袒,莫说文武群臣,便是李治,也无一处可挑剔苛责的。
讷敏只抿唇轻轻地笑:“总不能辜负了圣人的信任。”
是的,信任。
李治心中叹息着;时日渐久;他如何看不出,抑或是她也从未相瞒过。帝后和谐,绝非因情,他们之间,有的是家国天下,是彼此的信任,架构在权力之上的信任。他仰仗于她的手腕能耐,需要她处理朝务、主持大局;她羽翼已丰,朝中新臣多为她亲手提拔,却又皆是能臣干吏,于国于民有利,便是旧臣,亦从未有半点疏落,以才能论人,从无偏颇,叫他也无可辩驳。
有时,他甚至弄不清楚她的心思,手掌大权,却从未有半分私心,便是立储大事,亦从未替李贤说过半句,便是他问起,得的,也不过是一句“圣人之子,亦皆为妾子”。或是她能很好的将私心和正事融合在一起,既不违本心,又于国于民有益。这般心智,叫他也不免心生佩服。聪慧有才干,却从不逾矩、谨守本分,这样的女子,自是叫人信服的。
听她用轻柔平和的声音将朝务一一道来,无论是多棘手的事,她的神情都是这般宁和平淡的,带着些许的漫不经心,仿佛没有什么事能叫她蹙眉。
“梓潼,你可曾想过……”停顿了片刻,还是没将后半句吐出,李治摇了摇头,又道,“贤儿如何?”
这些年,李贤越发出挑了,户部理事,亦得群臣交口相赞。讷敏又让他召集翰林文官注释《后汉书》,更收获了一批文人的心。
听出他言语里的试探与征询,讷敏微微勾了下唇:“圣人的眼光自是极好的。”
李治轻轻应了一声。
次日,便颁下立储诏书。
苦熬了数年,李贤终于入主东宫,讷敏从未拘过他半分,相携李治离宫,便由太子监国,无半点掣肘。回宫后,亦不曾架空他的权力。如此作为,叫那些提心吊胆的东宫近臣松了口气的同时,对皇后越发敬重了。
却叫李贤越发不安了。在安仁殿里,见到讷敏含笑嘉赞自己,督促自己莫要叫父皇、叫臣子失望,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却叫李贤生不出半点忤逆之心。甚至,在甘露殿里,面对自己的父皇,也不曾这般拘谨心惊。
不过,叫他担心的事却从未发生过。
听闻李治驾崩的消息,和那道遗诏,李贤在灵柩前即位,尊讷敏为皇太后。太后以“新皇睿智”为由,还政李贤,又因年迈需静养,常年居于东都别宫。新旧更替,一切都是那般顺利。
新皇登基,按例该晋封生母,武氏亦为先皇宠妃,自有朝臣跪请:“先皇诸妃按制当需往感业寺静修,然静婕妤乃圣人生母,实不可如此。”
李贤微怔,旋即道:“后宫之事,朕自当通禀皇太后。”说罢,便修书快马加鞭送往东都。
收到李贤的书信,讷敏轻轻地笑着,将信递给跟前的女官:“婉儿也瞧瞧,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方为妥当。”
上官婉儿低头看了会,抿唇道:“太后心中早有丘壑,何需再问婉儿?”自十岁起,她便被讷敏在宫宴之上相中,跟在身边,如今已有十一年,她素来聪慧,对讷敏的心思亦能揣摩出几分,如何瞧不出她此刻的心情?
“你这丫头,哀家问你一句,也能得了你的抱怨,越发贫嘴了。”讷敏失笑地瞧了她一眼,却无半点恼意,“替哀家磨墨罢。”
当收到东都来信,李贤看过,便将信压在案上,露出几分苦笑。母子天伦,他的养母和生母素来不睦,这天伦,是在问他的取舍呢。忍不住颓然叹了口气,默默地吩咐内侍与他研墨。李贤坐在案前,面上平静无痕,落笔缓慢而有力,仿佛将所有的力气都尽数灌注在手中的朱笔上。
宫中太妃凡育子嗣者,皆可接往王府赡养,尽享天伦;静婕妤武氏,乃世宗皇帝之旧,朕不敢妄议,命其往感业寺为皇家祈福。
木然望着内侍恭谨地捧着亲笔诏书退下,李贤心里却是极平静的,为君者,当有所取舍。他自幼在安仁殿,母后的言谈举止从不敢相忘。犹记得那一日,屋外是冬藏的寒峭,屋内却是融融的暖意,他的母后,大唐的摄政皇后,斜靠在榻上,腰间盖着一条纯白无暇的狐狸毛毯子,一手抚着额角,一手拈起一本奏折,唇边含着闲适的笑,仿佛,便是那寻常的闺中女子,翻着一卷诗书打发时间一般。
漫不经心的举止,却是叫人无法直视的尊贵。
将奏折随手丢在一旁,接过女官奉上的茶盏,白色水雾袅袅,模糊了她温婉柔美的脸庞:“此事,你有什么看法?”
李贤张了张嘴,终究是低下头,没说话。自母后摄政,朝中顽固老臣从未有一日消停,此回,萧氏族人犯事,并非大过,萧氏族长亲求上门,母后仍按律行事,一捋到底,不曾有半点情分。如今朝堂之上,萧氏更紧咬着王家不放,闹得不可开交。他本是心忧难安,可瞧见母后如此,却茫然了起来。
“贤儿可知,他们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与你?”母后的语气很平淡,连神情也是淡淡的,仿佛什么也没放在心上,看在眼里一般,“因为你的母亲是我。朝野之上,不过是一场一场的交换罢了。拿不出我想要的,便换不走你所求的,如此而已。”
回过神来,李贤脸上的苦涩越发重了。他的母后,从不避讳他的身世,亦从不掩饰她的喜恶,他能在朝堂上游刃有余,亦得益于她的倾囊相授,可时日愈久,却让他愈是迷茫,欲看不清他的母后是个怎样的人,更生不出半点旁的心思。
东都洛阳,论尊贵威严或不及长安,但风流韵致却更甚几分。
站在别宫门外,看着宫门次第而开,宫人恭谨地跪伏了一地,李贤心中微叹,面上却十分平静,下了御辇,正了正衣冠,迈步而入。
东都别院甚多,皆是琼楼玉宇、雕栏玉砌,富丽而精致,然此处,却是清幽一片,青萝蔓藤,流水潺潺,仿佛置身烟雨江南,连院中的风也轻柔缱绻得很,让内室里的对话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母后,朕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