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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九,你这是湿毒,不要紧的,〃曾国藩安慰道,〃前几个月辛劳过度,日夜守在战场,毒气攻心,现在发出来最好。〃
〃大哥。〃曾国荃抓住哥哥的手,手烫得厉害,〃带兵杀贼,攻城略地,死尚且不怕,还怕癣疥之病吗?我是心里难受呀!〃
〃老九,你心里哪些事感到难受?〃曾国藩慈爱地凝视着弟弟,其实他已知七八分。昨夜,曾国藩也一夜没睡好,对日里同时接到的两道上谕想得很多很深。这些年来,他服膺丑道人的高论,在孔孟程朱之学的基础上杂用老庄之道,以不求名利来保养恬淡之心,以柔退谦让来调和上下左右的关系,对于自己封侯、弟弟封伯,他已很为满足,不敢奢望更高的赏赐,倒是诸如〃功高震主〃〃大功不赏〃〃兔死狗烹〃等历史教训时常萦绕脑际。近来,他又把《史记·淮阴侯列传》《唐书·李德裕传》《明史·蓝玉传》等翻阅了一遍。历史上那些惨痛的故事使他心惊肉跳,他告诫自己此时更应百倍谨慎小心,不能授人以柄,可惜九弟和他的部属们没有把自己往日的规劝记在心中。金陵之捷并非十全十美,尤其是纵火烧天王宫,将金银财宝尽数掳掠,日后免不了要遭世间讥劾,难以向朝廷交代。但曾国藩没有料到,朝廷的指责竟会来得这样快,措辞竟会这样严厉,这道上谕的背后埋伏着什么,已经是非常明白的了。
前几天,欧阳兆熊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大功成矣,意中事也,而可喜也。顾所以善其后者,于国何如?于民何如?于家何如?于身何如?必筹之已熟,图之已预矣。窃尝妄意:阁下所以为民者,欲以勤俭二字挽回风俗;所以为家为身者,欲以退让二字保全晚节。此诚忧盛危明之定识,持盈保态之定议也。〃这几句话曾国藩诵读再三,对老友的关心感激不尽,也决定采纳他的建议,以退让二字保全晚节。心高气傲、阅世不深的九弟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今天必须向他郑重指出。
〃大哥,我曾听你说过,文宗亲口许诺,最先攻下金陵城的封王,皇太后、皇上应当遵循。〃
曾国藩心中一惊,这个不识时务的老九,居然还有如此非分的想法!曾国荃见大哥楞住了,知话说得过急,忙补充道:〃大哥创建湘军,运筹帷幄,虽未带兵亲临金陵,论功劳还是大哥居第一。说封王,是说我和大哥都封王。〃
曾国荃这一补充,反而使曾国藩心里凉了半截,为弟弟的狂妄无知而难受。他压住心头的不悦,仍以慈爱的口吻说:〃老九,你这个想法不应该。文宗那句话,是康福在北京听周荇农说的,是不是真的还很难说,即使是真的,那也是文宗的一时兴起,当不得真的,你为此难受太不应该了。〃
〃就如大哥所说,不封王,难道不可以封公爵吗?就是不封公,我也应当封侯呀!大哥封侯理所当然,我不是要和大哥抢这个侯爵。皇太后为何这等小气,舍不得封两个侯呢?〃
〃小声点,说话要有分寸。〃曾国藩见弟弟居然指责起皇太后来,未免太放肆了,便正色道,〃须知隔墙有耳。〃
〃攻打金陵是何等的艰苦,我敢说,随便换另外哪个人都不可能拿下!〃曾国荃既感委屈又很自负。
〃老九,〃曾国藩严肃地说,〃那天在席上我跟你们说过,古往今来,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命。攻克金陵这样一桩震铄古今的大事业,岂能全由人力?你纵然本事大,也要让一半与天才是。〃
〃官文坐在武昌安富尊荣,封伯爵,李鸿章只收复苏、常,也封伯爵,这个伯爵太不值钱了嘛!〃曾国荃不理会大哥的苦心,依旧高喉大嗓地发泄愤恨。
〃官中堂统辖两湖,为湘军筹饷补员,功劳甚伟。李少荃在苏南迭克名城,保全上海,使金陵贼匪进无援兵,退无窜路。两人封伯爵,亦无可厚非。〃对弟弟的牢骚,曾国藩也有同感,但此时不能附和他,否则将火上加油。
〃这些都不去谈它罢!〃曾国荃霍地从床上坐起来,眼中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金陵只逃出一千多号长毛,就要严加惩办。杭州城破时,伪听王陈炳文带着十多万长毛全数冲出,左宗棠为何不受指责?上谕说据浙江方面奏,显然是左宗棠在进谗言。这左三矮子不是个好东西!〃曾国荃气得骂起来。
说洪福瑱积薪自焚,是曾国藩据曾国荃信上的话上奏朝廷的,左宗棠借幼主出逃大做文章,明里攻击曾国荃,暗地里攻讦曾国藩。这件事使曾国藩对左宗棠最为恼火。他对这个相交三十年的老朋友,在这样的大事上不留情面甚是不解。
是因为自己亦位居总督,眼里没有他曾国藩呢?还是对他兄弟成了攻克金陵首功人员嫉妒呢?还是朝中有人授意左上这样的折子呢?不管怎样,在这种时候左宗棠上此绝情绝义的折子,两人三十年的友谊到此也就止步了。曾国藩微微点点头说:〃老九,你也不必为此事难受了,左宗棠那人你也知道,过几天大哥再给皇上上个折子,为你说话。〃
〃还有。〃曾国荃说出心中的积愤后觉得舒服了点,〃皇上要槛送李秀成、洪仁达进京,两犯早已成鬼了,这事如何办?〃
〃这个也由我去向皇上说清楚。〃曾国藩安慰弟弟,心里却想,那天拍胸脯的气概到哪里去了!
〃李秀成的事还好说,问题是银子,皇上要追查金陵城里的银子呀!〃曾国荃压低了声音,〃大哥,实话对你说吧,金陵城里的金银珠宝,再加上年轻的女人,都变成了湘军将官的财产,现在正一船一船地往湖南运哩!连我也有几十万。倘若按皇上的谕旨,再将金银从他们的腰包里掏出来,那金陵城就会闹翻天,我也弹压不了。〃
曾国藩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事他早已看得很清楚,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但这的确是一件棘手的事。这些首功将官们自恃功大,要价很高,朝廷的封赏既不能全部满足他们的欲望,又只是空衔而无实惠,现在要把他们围攻两三年,自以为靠性命换来的财产再掏出来,这无异于挖他们的心肝。真的闹起事来,后果不堪设想。〃老九,你要说服他们顾全大局,不管多少都要拿出一些,一则好向朝廷交代,二则也要堵塞天下悠悠之口。〃
〃杀人放火,我可以指挥他们干,要他们拿出自己的性命钱,我做不到。况且我也不干,我的银子就已经运走了。〃
〃九帅,你一碗水没有端平!〃
曾国荃正要说下去,门口突然传进一声雷似的吼叫,只见焕字营营官朱洪章喝得醉醺醺地满口吐着白沫,两眼红通通地睁得如铜铃般大,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亲兵。
〃焕文!〃曾国藩拉长着脸,十分不快地对朱洪章说,〃你看你醉成什么样子!〃
〃中堂大人。〃朱洪章这时才发觉曾国藩也在,顿时清醒了点,〃第一个冲进城的,不是李臣典,而是我朱某人!〃
〃这话怎讲?〃曾国藩感到奇怪,都说康福死后,李臣典是第一个冲进金陵城的,为何又变成了朱洪章?
〃中堂大人。〃朱洪章用手抹去嘴边的白沫,两脚也站直了些,以略为恭顺的态度说,〃六月十六日上午,龙脖子地道第二次挖成,点火前,九帅集合各营营官,议决谁为攻城先锋,大家都畏葸不敢领命,是我出队领下了先锋之命,并立了军令状,这事九帅应该还记得。后来我率焕字营一千五百兄弟从城墙缺口冲入,第一个进了金陵,九帅还称赞我有能耐。〃
〃照这样说,应当是焕文第一个进城了。〃曾国藩问弟弟。
〃是的。〃曾国荃点头。
〃那又为何是李臣典呢?〃曾国藩大惑不解。
〃中堂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朱洪章抢着说,〃龙脖子地道是信字营挖的,李臣典虽未第一个进城,但却是最先打到天王宫,说李臣典是第一号功臣,我并没有意见,但现在萧孚泗倒排在我的前面,抢得了男爵,这能使我服气吗?娘的,攻城时他向后退,领赏时他往前冲,他聪明,老子是蠢崽。〃
朱洪章又喷出白沫来,他死命地吐了一口痰,愤愤不平地嚷道,〃九帅,你这样压我,难道因为我朱洪章是贵州人,不是湘乡人吗?〃
〃朱洪章,你在放狗屁!〃曾国荃猛地从床上跳起,〃哪个因你不是湘乡人压了你,我是把你列在萧孚泗前面的。〃
〃那又是谁把我的名字排到后头去了呢?这个狗日的,害得我得不到爵位。〃朱洪章大叫起来,气焰更足了。
〃明告诉你吧!那是中堂大人手下起草折子的彭寿颐改动的。〃曾国荃说着,顺手将桌上一把腰刀甩到朱洪章的脚边。
腰刀与砖相碰,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你用这把腰刀把他杀了吧!〃
朱洪章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一时呆住了。
〃你去杀呀!〃曾国荃冲到朱洪章面前,像一头狂怒的饿虎,要把朱洪章一口吞下,〃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不敢杀,你就给老子滚出去,狗杂种!〃曾国荃的暴怒把朱洪章的气焰压了下去。他耷拉着脑袋,嘴里嘟嘟囔囔地出了门。
〃大哥,你看看,就是这班人进了城!〃望着朱洪章的背影,曾国荃气仍未消,〃若不是刚才这一手,他几乎要坐到我和大哥的头上拉屎拉尿了。只有一个朱洪章还好对付,若是朝廷真的要追查金银,那就会有成千上万个朱洪章跳出来,你看怎么办?〃
这个意外的插曲使得曾国藩又惊又恼。〃湘军已经腐败了。〃他在心里得出了结论。
〃大哥。〃曾国荃小声而神秘地呼唤,曾国藩觉得有点异样,〃依我看,新的大乱就要到来,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你说什么?〃新侯爵已觉察到新伯爵的反常。
〃我们学他。〃曾国荃伸出左手掌,右手在掌心上划出一个字来。曾国藩顺着他的手势看着看着,不觉屏息静气,最后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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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四 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原来,曾国荃在掌心上划出的是一个〃赵〃字。毫无疑问,这指的是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
〃沅甫,你疯了!〃曾国藩冷冷地看着因情绪激昂而红了脸的弟弟,生气地说。
〃大哥。〃曾国荃压低声音,焦急地说,〃这桩事,打下安庆后我就想过了。我也晓得润芝、雪琴以及左宗棠都旁敲侧击试探过你,大哥那时不同意是对的,因为时机不到,而现在时机到了。吉字大营攻下长毛盘踞十多年的老巢,军威无敌于天下,所有八旗、绿营都不是我们的对手。现在朝廷要追查金银下落,吉字营上下怨声载道,正是我们利用的好时候。吉字大营五万,雪琴、厚庵水师两万,还有鲍春霆的两万,张运兰、萧启江的三万,这十二万人是大哥的心腹力量,再加上李少荃的淮军,只要大哥登台一呼,大家都会死心塌地跟着干。左宗棠要是不从,就干掉他!大哥,你把这支人马交给我,不出两年,我保证叫天下所有的人都向大哥拱手称臣。〃曾国荃越说越得意忘形,曾国藩越听脸色越阴沉。曾国荃心想,大哥素来谨慎,这样的大事,他怎么会轻易作出决定,不做声,便是在心中盘算。他进一步撩拨,〃大哥,大清立国以来,只有吴三桂、耿精忠几个汉人手里有过军队,这些军队一直是朝廷的眼中钉。后人都说吴三桂不安分造反,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