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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去苗晋卿不提,他足足说了两刻钟方才把一应人等都说完。知道杜士仪不会不了解这些人在官面上的经历,他自然只拣那些别人不太知道的要紧的说,这会儿见杜士仪指了指桌上的茶盅,他谢了一声,赶紧拿起来咕嘟咕嘟猛灌了一气,干渴的喉咙总算是缓了一口气。而这时候,他就听到杜士仪开口问了一句。
“廓州刺史兼宁塞军使安思顺,此人如何?”
杜士仪上任鄯州之后,就知道麾下有这么一个出身胡夷的刺史。他依稀记得这安思顺和安禄山似乎有什么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可安禄山的发迹在幽州,而安思顺一直都在陇右为官,故而他又有些吃不准。如今借着其他刺史云集鄯州,他少不得多打听打听。果然,那郭淮对安思顺知之甚详,很仔细地解说了起来。
“安使君的父亲是陇右胡将,他子承父业,早年应募从军,勇猛善战,开元九年便升任洮州刺史,莫门军使,但因为他是胡将,性子又有些不容人,常常与上司相争,故而几乎在陇右节度下辖各州的刺史轮了个遍,却一直都没能再升上去。前任范大帅尤其不待见他,找借口夺了他的左厢兵马使给郭英乂,一度让安使君气得几乎吐血。不过,这事情也说不好是不是范大帅的主意,指不定只是郭英乂瞧不起安使君出身胡人。而且,安使君与如今的洮州刺史罗群罗使君一直不和。罗使君一贯瞧不起蕃将,而且总是一力主战,从前战事一起,他总是冲在前头,麾下折损虽大,但功劳也大,而且他是已故王大帅提拔的人……”
杜士仪看中郭淮,不止是因为此人在鄯州多年,精明能干,却被人排挤,流外铨的时候又无人引荐,方才始终不得出头,而且也是因为,此人在他授意张兴考察诸吏的时候,显露出来他对于人事的了解。等到他从郭淮处了解了充分的关于诸位刺史的讯息,郭淮告退离去,他方才站起身来,却是又唤来了赤毕。
“子美和薛怀杰一直都没有消息?”
“没有。”赤毕也知道杜士仪一直在心焦那边的进展,但碍于杜士仪不许自己派人去洮州,他也只能这样干等。见杜士仪显然有些焦躁,他想了想,便决定岔开话题说说长安那边的事,“王将军的案子虽说还不见什么消息,但已经联系上了韦侍御。韦侍御说,皇甫惟明如今声势暴涨,已经在觊觎御史中丞之位,御史台趋附此人者极多,如今皇甫惟明隐隐为台院之首,因此他不好力抗。不过,郎主若想动一动洮州刺史罗群,此事他会尽力相助。”
名门著姓在朝堂众多高官之中,占据比例最高的,裴氏还只是第二,要说第一,决计是韦氏。只不过,因为韦氏房头众多,各支之间有合作也有争斗,所以还不至于尾大不掉到让君王忌惮。故而,韦礼尽管凭着前功,以及杜士仪当初在萧嵩韩休那下的水磨功夫,顺利升任侍御史,但比起深得李隆基赏识,出使过吐蕃的皇甫惟明,仍然显露出了资历人望不足的劣势来。
“若非张久等老卒正好有亲在洮州刺史署为吏,对于洮州情形颇为清楚,恐怕我这个陇右节度还被瞒在鼓里,须知如今是太平盛世!”
杜士仪话说了一半,藏了一半。现如今鄯州的格局摆在那里,他从郭英乂和郭家身上打开了一个突破口,但接下来倘若不能打开另外一个突破口,使军民中间蓄积的某种情绪得以突破,在人事上进行某种变动,在如今平安无战事的陇右,他很快就会再次捉襟见肘!
赤毕见杜士仪突然发怒,知道他恐怕是在担心杜甫和薛怀杰的安全。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低声说道:“郎主,事到如今,还是做两手预备。我先去找洮州出来的行商打探一下洮州的情形,若有什么变故,还是得尽快派人进洮州接应杜郎君和薛奏记才是!”
当赤毕心急火燎去找洮州行商打探情形之后的当天傍晚,满身风尘的杜甫终于回到了鄯州都督府。孤身一人的他下马时步履踉跄,搀扶他的一个从者窥见他双股之间血迹斑斑,足可见是一路狂奔赶回来的,心中顿时不无骇然,慌忙将其扶到了镇羌斋。
杜士仪终于等到了杜甫,原本大为欣喜,可一打照面发现人这般光景,他这一惊也非同小可。示意那从者到门外守着,他见杜甫急着要说话,当即摆手制止了他,又亲自去斟了一杯茶来。杜甫这一路紧赶慢赶从洮州回来,喉咙已经干渴得快发烧了。他接过茶甚至都来不及谢一声,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后,方才缓过气来,挣扎着站起身拱了拱手。
“不要多礼!看你形状如此狼狈,到底怎么回事?”
“大帅,洮州……洮州境况,真的是触目惊心啊!”
杜甫用这么一句话打开了话匣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一五一十地说道:“我和薛怀杰到了洮州之后,所见军卒驱民劳作者众多。而城中罗使君亲兵横行无忌,上下莫敢违逆。他身兼莫门军使,若是以军法治军也就罢了,可他竟用军法治一州,动辄以杖刑辱人。据说就连洮州司马段行琛,也因为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辱了他,最终被他杖了三十,又将其父子软禁。据闻,其治洮州八年,洮州几成罗家后院!”
这只是泛泛之谈,杜甫一时没什么力气继续说话,便从怀中拿出一个油纸包:“这是我和薛怀杰在洮州期间记录下来的,其中不但有相应人证物证,还有苦主联名状,还请大帅过目。我和薛怀杰试图冒险接触段行琛时,被人发现,拼死方才逃出了洮州,薛怀杰因腿上有伤不能疾行,所以我留下从者照看他,自己先行赶了回来。
罗群……身为一州刺史,竟然敢笞责同样身为朝廷命官的下属洮州司马,而且将人软禁,使得无人敢传消息于外。此人放在乱世,绝对是割据一方的军阀!
杜士仪接过油纸包,随即按了按杜甫的肩膀:“子美先行休息,此事你功勋卓著,接下来自有我!”
☆、755。第755章 翻手为云覆手雨
各州刺史齐集鄯州的第二天,杜士仪方才正式升堂,接见了陇右节度麾下的这诸位刺史。
大堂上相见的那一刻,杜士仪的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在了罗群和安思顺上。洮州刺史罗群身材矮小,无论行礼还是说话,全都透出了一种高人一等的傲慢。尤其是当他身后的廓州刺史安思顺上前行礼拜见的时候,他非但不退到自己的位置让路,反而还挑衅似的瞪了对方一眼。
杜士仪在经过仔细详查之后,就已经明白,为什么别人会说,当初的陇右节度范承佳为何尤其不待见安思顺。这位似乎和安禄山沾亲带故的胡将这一年将近四十,当年其人不到三十便以军功官至洮州刺史,统辖莫门军五千五百人,到如今虽然改任廓州刺史,可兼的却是宁塞军使,须知宁塞军只有区区五百人,这种巨大的落差足可见安思顺这十几年官越当越差了。此人无论言行举止,全都透出了一股如同石头似的硬梆梆感觉,尤其是针刺似的目光,足以让一般人生出敌意。
至于其他刺史中,但态度就和煦多了。这等一年一度的诸刺史齐聚鄯州,与其说是真正为了商讨什么事,还不如说是一个彰显陇右节度使权威的形式,话语权仿佛也是以将兵多寡来分的。如兰州这样占地更广,人口亦不少的大州,刺史的话语权便远远不及小小的洮州。当说到此次大唐和吐蕃和议,又依金城公主之请立界碑的时候,兰州刺史郑怀章只说了两句颂圣的话,就被洮州刺史罗群把话头抢了过去,而前者竟只是张了张嘴,最终选择了沉默。
“吐蕃人素来狡猾,所谓立界碑只不过做个样子,日后必来犯边,与其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免得日后他们发兵时,我们又遭其害!”
洮州和鄯州之间还隔着一个河州,因此罗群对于杜士仪行事也只是道听途说,今次廷参时见其不过是一年轻书生,自恃为宿将的他登时对其平添轻视,这会儿说到兴起,竟是站起身来提高了嗓门:“再说,之前金城公主还曾经有过东归之意,足可见吐蕃赞普根本不敬我大唐公主。这赞普不是上书说自己当初年少,不能节制大将吗?现如今我们攻其无备,然后再指斥是他们先行进袭,只要有尸体,难道还愁朝中有人说三道四?说到底,这是军功!”
见罗群竟是说得肆无忌惮,杜士仪想到今日布置,索性出言斥道:“罗洮州还请慎言。立界碑乃是金城公主上书,陛下下旨,约为友好。而如今吐蕃使臣尚在长安朝贡未归,你就大放厥词说什么栽赃先攻,也太过狂妄了!”
“杜大帅此言差矣,就是因为左一个谨慎,右一个谨慎,我大唐才每次都失却先机!”罗群冷笑一声,环视众人一眼后,趾高气昂地说道,“战阵之上,拼的是实力,可不是讲什么仁义礼智信的地方!”
“够了!”杜士仪见此人越说越离谱,忍不住一拍扶手喝了一声,然而,还不等他继续呵斥,突然便听得一个若洪钟一般的声音。
“仁义礼智信,乃是人立身之本,罗使君身为洮州之主,竟然当众说什么战场上便可不讲仁义礼智信,难道是想说进攻时可以背弃和约,战败时也可以丢下麾下军民?吐蕃求和朝贡,陛下已经允准,这是上命,我等身为臣子边将,岂有当面遵从背后非议的道理!”
见说这话的竟然是安思顺,罗群顿时暴跳如雷:“你一介胡奴,敢说什么仁义礼智信!”
杜士仪看到罗群竟是说着便挥拳冲安思顺而去,登时为之一凛。待看见罗群竟然真的是当着自己的面一拳将安思顺打了个趔趄,他就更加愠怒了。然而,安思顺虽说挨了最初那一下,可随即仿佛刚刚反应过来似的立刻还击,两个堂堂刺史竟然当着他的面打成了一团!眼见这大打出手的一幕让下头的其他刺史目瞪口呆,他当机立断对身旁的张兴道:“奇骏,把两边人分开。”
而在这句话之后,他还压低声音加了一句:“制住罗群!”
说时迟那时快,侍立在他身侧的张兴闻言一个箭步抢上前去,一把捏住了罗群的手腕。而且,不等其反应过来,他顺势一扭其手肘,顺着其左肩一用力,竟是直接把罗群给摁倒在地。倒是安思顺在互殴之中一拳落空,发现张兴已然制住罗群,立刻退后一步回归自己的位置,甚至还不动声色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冠服。面对这发生在一瞬间的一幕,大多数刺史都没反应过来,反而是整理完衣冠之后的安思顺讶异地盯着张兴看了一眼,随即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好身手!”
而罗群直到这一刻方才明白自己的遭遇。他本能地想要翻身坐起,可张兴恼其出言不逊,再加上杜士仪都对自己微微颔首,分明默许了他的行动,他便有恃无恐地继续使力将其摁在地上。这来来回回一角力,四十出头的罗群顿时怒声喝道:“杜大帅这是何意?”
“何意?若罗洮州仅仅是出言不逊,甚至于同僚之间有所不和而后动手,那不过小龃龉小纷争,我自然不会小题大做。然而,正如安廓州所言,你当众质疑和议,甚至肆无忌惮挑唆背约动兵,这简直是置陛下金口玉言于不顾!安廓州好言相劝,让你不要背后非议陛下决断,你却还恼羞成怒动手,我倒要问问,你是何等居心!”
这是要给自己扣帽子?
罗群顿时又惊又怒。可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