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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杜士仪天未亮就早起上朝去了,张兴也因为天气酷热而睡不着,早早就起来到演武场练武。正如他那魁梧外表给人的印象一样,他的大饭量也曾经让包括赤毕在内的众人大吃一惊。此时此刻,他兴之所至,兵器架上的那一杆马槊被他使得水泼不进,几个围观家将在旁边看着看着,不由得拍手叫好。等到他收势而立的时候,见围观的众人当中,竟然还有赤毕,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大兄这是从宫中回来了?”
中书省在宫中,这样的重地,除却官员本身,无论多么亲信的从者也不可能带进去,所以赤毕也只是每日早早把杜士仪送入宫,而后算着差不多的时间去接。尽管杜士仪早就说过,派两个年轻从者等候着就行了,不用他成日忙活,他却坚持不肯。
这会儿听到张兴如此问,赤毕就笑道:“眼看郎主和其他人过了天津桥进了宫,我当然就回来了。张公子文武全才,郎主能够有你辅佐,实在是让人放心不少。”
“哪里哪里。”张兴连忙谦逊了几句,见家将们都各自到演武场中去操练了,身边没有其他人,他斟酌片刻便低声问道,“听说大兄追随中书时间最长,如今中书虽说深受重用,可未免孤掌难鸣,我看中书最近常常疲惫不堪闷闷不乐,长此以往总不是好事,何不常常呼朋唤友,也好让家里热闹热闹?”
赤毕顿时苦笑了起来。即便是对张兴,他也不好说得太明白,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人在高位难免奔忙,等到张兴自去书斋料理日常事务之后,他才脸色一沉。杜士仪还会少了亲朋好友?即便姜度窦锷都是不管事的,可后者油滑也就罢了,前者却和杜士仪因姜皎之死而成了生死之交;王缙是崔家女婿,和杜士仪沾亲带故;王昌龄这样受过杜士仪指点提携的后进也不在少数。就在昨天,杜士仪还接见过寄籍代州,少年而进士及第的刘长卿。
更不用说,杜士仪是已故宰相源乾曜很看好的晚辈,和已经致仕的广平郡公宋璟亦是忘年交,就连宫中也还有相熟的关系。
可现如今是考验杜士仪终于荣登高层序列后的生存智慧,这些昔日结下的关系网得用在刀刃上,现在还不是时候!所以,在这最初的一两个月里,杜士仪需要的是靠自己先打开局面来。而且,最要命的还是竟然有那种拖后腿的算计,那张到现在都还未完全查清楚的字条!
午后的洛阳骄阳似火,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各家宅邸的主人们,官职低的这会儿多半还都在官府中挥汗如雨地忙碌,官职高的年老体弱的,兴许还能额外得到照顾在家中休养,除非是刻意要表现诚意的访客,否则绝不会选在这种时候登门拜访。然而,观德坊中书舍人杜士仪的宅邸前,却有一行风尘仆仆的人在门前停下,第一匹马上的骑手几乎是滚鞍下马冲到了门前,把守卫吓了一跳。
“赤毕大兄,赤毕大兄!”
这连声的叫唤把门内洒扫的仆役都给惊动了。而门上的守卫也随即认出,这脸上又是汗又是灰,看上去疲惫不堪的人,竟然是原本该留在云州的刘墨。闻讯出来的赤毕看到人时更是吓了一跳,疾步上前后一把抓住刘墨的袖子便厉声问道:“怎么,是人在云州的夫人出事了?”
“不是夫人……”刘墨使劲调匀了呼吸,这才回头看了一眼马车,两手一摊道,“是小郎君回来了。”
赤毕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小郎君?你是说满打满算才五岁的小郎君?老天爷,这从云州到洛阳多远的路,夫人怎么放心让小郎君回来?”
刘墨知道这消息必定会让赤毕大惊失色,当即解释道:“郎主走了之后没两天,夫人每每心绪不宁,到最后和固安公主商量过后,便让我和我家娘子带着小郎君先赶回长安来,说是郎主一人寂寞,有小郎君陪着总是好的。这一路,是我家娘子带着小郎君坐在车上,小郎君倒是熬得住,不哭不闹,肯吃肯睡,但毕竟实在辛苦,瘦了好些……”
说话间,车门已经被从者打开,赤毕大步上前,见一个粉妆玉琢的男童枕着一个满脸乏色的少妇大腿上,赫然睡着了,不禁有些惊奇。这时候,白姜便勉强笑了笑道:“眼看快到长安,小郎君一时松了口气,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还好还好。”赤毕小心翼翼上车,轻舒猿臂将杜广元抱了下来,听到小家伙迷迷糊糊嗯了一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复又睡了过去,他不禁越发心疼。然而,刘墨的话中虽然有些含含糊糊,可他也不好去质疑王容的决定,只能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一回来,夫人临盆在即,岂不是没几个人照应?”
刘墨立刻答道:“夫人说了,有固安公主和杜娘子在,她什么都不用愁。郎主正在用人之际,我们上京也能让郎主多些臂助。”
话虽如此说,赤毕还是生怕杜广元有什么不好,立刻吩咐去请大夫。可请大夫的人刚刚派出去,他抱着杜广元还未进门,就只听门前的十字街上传来了奔马的声音。两京街头尽皆不许驰马,以防践踏路人,坊中亦然,所以,当看到那一骑人几乎风驰电掣地径直而来,尚来不及勒马停稳便踉跄下了马背,他不禁站住了。等认出那是玉真公主的近身侍婢霍清时,心中咯噔一下的他立刻迎了上去。
“霍娘子……”
“我到洛阳宫前去问过,听说杜中书已经离宫出来了,人可回来了?”从赤毕脸上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复之后,霍清不禁心急如焚。然而下一刻,她就看到了赤毕手中抱着的男童。她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抬头问道,“这孩子是……”
“是小郎君。夫人身在云州,不知道突然是为了什么,令人千里相从,把小郎君送了回来。”
“无上天尊,谢天谢地!”霍清长舒一口气,立时喜形于色地对赤毕说道,“快,带着你家小郎君从我去开元观!”
赤毕听杜士仪说过金仙公主似乎情形不妙,此刻已经隐约猜测到了霍清要自己带着杜广元前去的目的。然而,开元观这个陌生的地方让他很有些意外,当下不禁问道:“开元观?不是景龙观?”
“开元观是陛下即位之初,景龙女道士观尚未在洛阳营建时,二位贵主在洛阳的暂居之地。总之先不要多说了,还请快跟我走吧!”
尽管霍清常来常往,又是玉真公主的亲信,应当可信,但赤毕还是不敢拿杜士仪如今唯一的儿子冒险,立时召来了十余随从随行,刘墨也不顾旅途疲惫硬是要随着,白姜亦然。为杜士仪留下口信之后,一行人匆匆跟着霍清来到了洛河北岸思恭坊的开元观。
甫一进大门,就有女冠模样的中年女子快步奔上前来问道:“霍娘子,杜中书可来了?”
“杜中书不在家,我把杜小郎君带来了!”霍清也来不及解释,当即目视赤毕说道,“事出非常,你抱着小郎君随我去见二位贵主!”
尽管赤毕曾经跟从杜士仪来往过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处多次,但顶多是远远看见那两位金枝玉叶,真正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很少,更不要说,这一次他竟是跟着霍清登堂入室。当最终进门,看见床前那一层黄色纱幔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次见面不可能有其他缘由,当即推搡了两下怀里的杜广元,又在其耳边叫了两声。很快,杜广元就打着呵欠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叫道:“刘墨,是到家了么?阿爷呢?”
玉真公主在听到霍清低声呈报之后,登时又惊又喜,听到这小孩子的温声软语,她更是快步上前来。见赤毕怀中的小家伙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却是不太认生,她不禁喜极而泣,回身快步奔到榻前,一把握住了阿姊的手,连声说道:“阿姊,阿姊,你醒醒,快醒醒!玉曜和君礼的儿子到洛阳了,他来看你了!”
☆、683。第683章 因果轮回,含笑而逝
当原本赴李林甫邀约的杜士仪得了信,匆匆赶到开元观金仙公主养病之所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一个几乎不敢相信的情景。
本以为应该正在云州和王容在一起的长子杜广元,这会儿正跪坐在床头金仙公主的身边,双眼红肿,仿佛刚刚才大哭过一场。他怔忡地看向了同在屋子里的赤毕,这位忠心耿耿跟着他多年的心腹从者却是苦笑着低声说道:“今天刘墨才刚刚送了小郎君来,说是夫人执意如此。结果我还没把小郎君安顿好,霍娘子就来了,看到小郎君喜出望外,硬是让我带到了这里。”
杜士仪看着床上的金仙公主紧紧握着杜广元的小手,沉默良久,最终缓步走上了前去。到了床前,他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儿子那圆滚滚的脑袋,继而便低声说道:“观主,幼娘都已经把广元送过来了,就让他在这儿陪着你好好养病吧。算算日子,幼娘临盆在即,只要再过些天,观主就能再多一个孙辈了!”
“祖师奶奶!”杜广元有些笨拙地咧了咧嘴,低声说道,“阿娘送我走时就对我说了,让我多陪陪祖师奶奶……”
尽管刚刚还是第一次看到爱徒的儿子,可是,杜广元的亲近和孺慕,都无疑表示王容平日教导时,曾经无数次提到自己,金仙公主只觉得虚弱的身体中,渐渐注入了这些天少有的气力。她勉强用了点力气,握了握小家伙那柔软的小手,复又看着杜士仪,用微弱到了极点的声音开口说道:“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的情形自己都知道……元元,让其他人都出去吧,你和君礼,还有他和玉曜的孩子留下来陪我。”
玉真公主早就使人去宫中禀报,可杜广元都从千里之遥外的云州赶到了,杜士仪也赶了过来,宫中却依旧消息全无。此前太医已经诊断说是回光返照,恐怕拖不了多久,因此,她不想违逆阿姊这最后的愿望,打了个手势就把其余人全都屏退了下去。等到大门缓缓关上,她就紧挨着杜广元坐了下来,伸出手来按着阿姊和小家伙的手背,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姊,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我都听你的。”
“元元,还记得我们还是县主的时候么?”
“记得,当然记得!”玉真公主不想让金仙公主多说话,当即低声说道,“那时候阿姊是西城县主,我是崇昌县主,而阿爷还是相王。我们厌倦了宫中的日子,也不想过那种嫁人生子的生活,所以,用入道来侍奉已故祖母的借口,弃家入道,当了女冠。”
“是啊……”金仙公主的脸上露出了几许怅惘,随即就轻声说道,“其实,我并不是不想嫁人生子,只是因为,我曾经真心喜欢过的那个人,曾经真心倾慕过的那个人,早已经不在了。”
即便是玉真公主,此刻也登时怔住了。而杜士仪就更不用说。他看了一眼懵懵懂懂的长子,庆幸其还远未到听懂这些复杂人事的同时,却也不免心中沉甸甸的。
“也是这样的夏天,祖母终于退位,咱们终于得以不再过幽居宫中的日子,我拉着你到这当年还叫做玄经观的道观来为早死的阿娘祈福,就是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他。”金仙公主吃力地说着,脸上露出了一股反常的潮红,然而,她却完全不理会这些,只是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那一次我们俩都隐瞒了宗室的身份,他也就以为我只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他长得斯文俊俏而又温文尔雅,我一见倾心,但后来小心翼翼打探过之后才知道,他出自商贾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