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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杜士仪带着三千代州军,从幽州回归代州雁门城的时候,赵含章和卢涛经过千里驰驿,也风尘仆仆地抵达了洛阳。
李隆基这位天子自从即位之后,已经是数次巡幸洛阳,而且每次一呆少则一年,多则两年,其中最重要的缘由,就是因为关中出产的粮食根本无法供给天子妃嫔王公贵戚以及庞大的官僚队伍,所以,天子每数年带着妃嫔儿女文武百官到洛阳来,让关中和长安能够休养生息一段日子,这几乎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甚至可以说,倘若不是当初武后就曾以洛阳为都城,而且洛阳不像长安,能够据险而守,李隆基早就迁都了!
此时此刻,面对案头卢涛的弹劾,赵含章的申辩,他就看向了面前站着的中书令萧嵩以及刚刚从中书舍人任上转任御史中丞的裴宽。作为天子,他能够容忍某些重臣在某种程度上的贪赃受贿,但对于镇守一地的边臣,他却万难容忍这种举动。边臣倘若聚敛钱财,然后又用这些钱财来收买人心,其中结果不问自知。所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看向裴宽道:“裴卿一贯刚正廉明,赵含章之案,就由你挑头去审理。记住,朕不要和稀泥,要真真切切的结果!”
“臣遵旨。”
将裴宽打发了下去之后,李隆基便示意萧嵩上前来,等其到了面前堪堪只有数步的地方,他方才轻声说道:“朝中有人谏劝,杜君礼先督云州,再督雁门南北六州,多有收买人心之举,前时容留拔曳固老弱妇孺便是如此,而后在代州躬耕劝农,大兴州学,无非是笼络民心,据闻代州甚至还有民众打算立碑为其纪念,萧卿觉得这些非议如何?”
萧嵩顿时愣住了。有一瞬间,他甚至很想反问天子,可是裴光庭有过某些言语,但他须臾就忍住了。在默然伫立了片刻之后,他就低声说道:“倘若爱民如子的贤臣却要被人说成是别有所图之辈,臣无话可说。”
李隆基盯着萧嵩看了好一会儿,顿时哈哈大笑:“不错,萧卿果然公允。杜君礼所作所为,细细再看,全都是身为州官应尽职责,别人没有做到的事,便污蔑他是笼络民心,实在是太过了!而且,他督雁门期间,更多的精力是在民政,而不是在军务,只简拔了代州西陉关一旅帅为代州军兵马使,而并未有大刀阔斧整军之事,甚至还转奏了岚谷县令孙万明求恢复府兵之议,足可见他知道军中情弊,却能够审时度势。”
天子难得这样详尽地评论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外臣,所以萧嵩一时之间竟有些闹糊涂了。要说真的对杜士仪有所不满甚至怀疑吧,天子说后头这些干什么?而倘若只为了褒扬,前头那些指摘之语,干嘛又要说给他听?难不成……是考验他这个宰辅是不是有容人之量?
萧嵩的纠结,李隆基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他若有所思地轻轻敲了敲扶手,继而轻描淡写地说道:“裴卿由中书舍人而转御史中丞,想来萧卿的左膀右臂少了最得力的一个。朕有意将杜君礼召回朝中任中书舍人,知制诰,萧卿意下如何?”
上次裴光庭还提出过让杜士仪回朝任给事中,天子却给否了,此后将杜士仪从云州长史迁代州长史,现如今怎么又突然生出将杜士仪调回朝的打算,而且是塞到自己的中书省?萧嵩只觉得脑袋实在是有些不够用,然而,他文采平平,用兵的谋略不错,可内斗的经验就不算太充足,这会儿愣了一愣后,最终迸出了一句话来:“杜君礼三头及第,文采斐然,足可胜任中书舍人。”
“那就如此吧,等到杜君礼回到代州,再行文。”
李隆基微微颔首,等到萧嵩告退离去的时候,他就坐直了身体。
参奏杜士仪的这些事,是从去岁到今年最多,他虽不信,但不得不审慎对待,而且,有人说是秘书少监张九龄因为外间流言迁怒杜士仪,因而支使相应人等所为。又有人说此前告张九龄在岭南按察使任上有不法事的是杜士仪,原因则是宇文融流死一事。既然一时分辨不清楚是否两人隔空斗法,那么,就让两人一同知制诰,如此一共事,是非曲直想必就能看得很清楚了。想来以杜士仪的文才,知制诰一职应该绰绰有余了!
御前的这一番对答,因为有内侍在侧,当天晚上便传到了李林甫耳中。他笑着自己斟满了一杯,随即一饮而尽,隔空敬道:“杜君礼,希望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就凭你待宇文融那一片诚心,想来也不会容忍张子寿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于你。张子寿,要怪就怪你眼光不好,非得用了个周子谅吧!”
☆、673。第673章 逝者已矣,生者犹不息
杜士仪从代州这一走,从去年年底到现在,就是将近三个月,尽管并未上战场,但人在后方并不轻松,再加上杜孚闹出的事情,回到代州之后的他竟是有些心力交瘁。回到都督府的当天,他甚至来不及过问上下事务,稍稍填饱了肚子后就直接躺下了。等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却发现面前正趴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天光已经大亮。认出是长子杜广元,他不禁笑着一伸手把人抱到了身上,随即就听到了一声声软乎乎的阿爷。
“广元,是谁带你来的?你阿娘呢?”
杜士仪抬起头四处一看,发现不见王容,就对杜广元问了一声。让他没想到的是,儿子咧嘴笑道:“阿娘说,让阿爷多睡一会儿,不让人吵你。可我想阿爷了,就****陪阿爷一块睡!”
又好气又好笑的杜士仪把儿子拎到一边,翻身坐起叫了一声来人,须臾,外间便有人进来,却不是任何侍婢,而是王容本人。见其手中托着一个红木条盘,里头显见是早点,吓了一跳的他赶紧下床趿拉着鞋子迎上前去,接过东西后就埋怨道:“你这都已经是有身孕的人了,怎么还凡事亲力亲为?”
“只是给你送点东西,难道我连这点事情都做不了?”王容笑了笑之后,看了一眼如今已经高高隆起的小腹,继而就唤了婢女进来服侍杜士仪梳洗,等到人复又退了出去,她看着杜士仪犹如饿死鬼投胎似的,把从粥到小菜到汤饼全都吃了个底朝天,她不禁打趣道,“看你这吃相,莫非是到幽州这些天饿着了?”
“那种忙法,一天吃五顿也累。更何况,上头压着一位信安王,一位裴户部,一位赵大帅,再加上一位位行军总管要这个要那个,还有下头那么多做事的人,我夹在当中,你说累不累?”杜士仪见杜广元趴着桌子站在一旁,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他不禁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随即便伸了个懒腰道,“还是回到自己的地头来得自在,我的地盘我做主,不用看人脸色。所以说,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的封疆大吏,到底不比在两京窝着和人斗心眼!”
“可这一任之后,你想不回去都不行。”
王容虽出身商贾,可跟着金仙公主耳濡目染多年,对于朝中升黜也有一定的了解。能够连续在五品这样的外任官上两任,那必定是政绩斐然,肯定要调回朝中的。至于回去之后是闲置还是重用,就得比拼各人的才能人脉以及其他各种资源了。见杜士仪耸了耸肩,显然也认同自己的说法,她便缓步来到杜士仪背后,轻轻从后头环住了他的脖子。
“杜郎,我知道你是怕高处不胜寒,所以一直在预备后手,可你也不用太担心了。论资源论人脉论才具论圣眷,你不输给任何人!”
“前三者都还好说,只有最后那一项保不准。”杜士仪用嘴唇碰了碰妻子那依旧柔嫩光滑的手背,轻声说道,“不用担心的是你才对。为官十一载,我固然大多数时间都不在朝中,这次从云州到代州更是一连五年,但我也不是没有一丁点准备的。”
王容轻轻嗯了一声,紧跟着,她方才想到了另一件事情,犹豫片刻还是低声说道:“你之前在幽州,我也没来得及告诉你。京师来信,源翁去世了。”
对于源乾曜,杜士仪一直都是当成自家长辈那般礼敬的。尽管这位素来有些油滑,凡事明哲保身,但他能够京兆府试拿下解头,有源乾曜的默许;他能够在关试中拿下第一,也是源乾曜不顾张嘉贞的芥蒂帮衬了几句的关系;而后他在源乾曜的门下省为左拾遗,多有受其照顾的地方,纵使源乾曜也曾把跟从河南尹王怡前往长安处置权梁山谋逆这种棘手案子推给他,但总体来说,源乾曜对他可谓是有知遇之恩,就在两年多前,源乾曜还交托给了他一些至关重要的人脉。
“是么,源翁竟然去世了。”杜士仪苦笑了一声,怅惘地说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可真正听到这种消息的时候,仍不免心酸苦痛。”
“因为之前病重,源翁没有随驾去洛阳,而是在长安病故的。陛下追赠幽州大都督。”见杜士仪没有说话,尽管很不想说接下来另外一个不好的消息,但王容还是不得不低声说道,“还有,你之前刚起行不久,王十五郎家中便来人报丧,说是他的妻子……亡故了。”
杜士仪登时愣住了。王维和玉真公主之间的那段情缘,他知之甚深,也知道王维家中早已定下了妻室,不可能尚主,而玉真公主也无意脱下道装嫁人。至于两人最终分开之后,王维究竟迎娶了何人为妻,他自是不甚了了。此时此刻,他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一字一句地问道:“摩诘得知此事之后,是什么反应?”
“我那时候没瞧见,一时半会说不好,但是……”王容都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足足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有些艰涩地说道,“但我派去打探回来的人说,王十五郎看上去失魂落魄,整个人几乎半点反应都没有。他和李十二郎在众人之间是关系最疏淡的,但这次还是李十二郎二话不说灌了一壶酒送过去,他大醉之后,李十二郎就让王家人套上马车送他回去了,小崔也跟着,料想路上会照应他。”
王维和李白关系冷淡,杜士仪熟知的那段历史如此,而今这段历史也是如此。一个狂放,一个内敛,一个豪迈,一个出尘,相同的是一样才华横溢,一样文采风流,故而两人在代州州学讲课也是截然不同,私底下拥李派和拥王派还打过嘴仗,曾经还让杜士仪哭笑不得。可是,此刻想到王维在从前满腔抱负初入仕就遭贬,和玉真公主也就此一刀两断,如今却又丧妻,他只觉得百味在心头,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去打探的人还说,王十五郎在大醉之后喃喃自语,说的都是……对不起。”
对不起……是了,想来王维仕途受挫,昙花一现的爱情也因此终结,对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大约也不会投注多少精力。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直到一下子完全失去了,方才会回过神来去想念那个从生命中逝去的人,而那个人也会在记忆中越来越刻骨铭心,以至于无法忘怀。
想着想着,他情不自禁地松开了妻子的手,随即站起转身,动作轻柔地抱了抱她那已经不再纤细的腰肢,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世上,太多人都是失去方知珍惜,失去方知珍贵,其实却已经晚了。幸好,我不必像别人那样后悔。不管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能够有多少,现在的每一时每一日,我们都要格外珍惜才行。幼娘,我们的孩子很重要,但你更重要!”
自从相识开始,杜士仪就一直都是主动的那一个,王容见识过他的大胆,他的热情,他的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