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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不妨教十九郎你一个最好的办法。”王十三郎正打算继续说,突然只听得末席那边一阵欢呼,连忙轻声说道,“快看,窦十郎来了!”
杜士仪连忙抬头望去,但只见一个年约十五六的少年郎宽袖大袍昂然而入,显然便是窦十郎了。即便他并不算此中行家,却也知道这一身装束决计不是跳胡腾舞的。果然,就只见他一瘸一拐来到窦希瓘身前深深一躬,随即便抬起头说道:“大人命舞,原不敢辞,然早晨骑射不慎伤了腿,若是勉强为之,恐怕要贻笑大方。”他说着便团团一揖,见众宾客无不失望,他方才狡黠地一笑,“不过,知道来往窦宅的各家宾客最盼着这一曲胡腾,因而我早早便精心训练了几人,今日虽不能亲自登场献艺,却也想教诸位一观!”
“好!”
“还请十郎快把人叫上来!”
听到这此起彼伏的声音,那窦十郎方才高高击掌,随即侧身退到了窦希瓘主席一侧。须臾,就只见三五仆从搬着一卷东西快步上了大堂,随即弯腰在地上铺了开来。不过片刻功夫,原本水磨青石铺就的地上,便已经覆上了一层色泽灿烂的锦绣地毯,居中又安放上了一个二尺见方的铜盘。东西一一安设完毕,外头已有几个深目高鼻的胡人先后进来。
五人之中,居中一人头戴尖顶帽,身穿窄袖翻领长衫,腰系宽带,衣襟掖在腰间,足套锦靴,右侧一人执钹,一人捧着琵琶,右侧一人手拿横笛,一人却是空着手。五人齐齐深深施礼之后,那伴奏的四人便往旁边退开数步,恰是各自占据了那锦绣方毯的一角。
随着执钹的一人猛然合钹一声清鸣,琵琶声横笛声亦是随之而起,而那空着手的乐师,亦是击掌用胡语高歌了起来。尽管在座主宾绝大多数都不通胡语,但当那悠远悦耳的歌声中,居中的舞者已是脚下纵跃踢踏了起来,众人无不把那点小小的语言障碍抛在了脑后。
这舞姿一起,杜士仪便感觉到,如果说此前远观的胡旋舞是不计其数的旋转,此舞便是数不尽的翻腾,且纵跃腾挪之间,全都不能越过足下铜盘。尽管有时候那踢踏的舞步像极了踢踏舞,锦靴踏铜盘的时候,也能听到那节奏和响声,但相比踢踏只重舞步,胡腾却是手足腰胯并用,勾手搅袖,摆首扭胯,提膝腾跳,舞到酣处,那舞者便仿佛饮醉了酒一般,动作幅度越来越大,无论是回首、摇臂、扭胯、提膝,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摇摇欲坠,偏生却和乐声歌声掌声钹声相得益彰,每每在仿佛就要跌出圆盘的时候奇迹一般稳住身形,不时激起一阵阵热烈的鼓掌叫好声。
一曲终了之际,那胡服舞者止住身形,竟是面不红气不喘地再次深深行礼。此时此刻,满面红光的窦希瓘满意地瞥了一眼儿子,这才笑吟吟地高声喝道:“赏!”
☆、56。第56章 胡腾舞后胡腾诗
一旁家奴立时用竹筐抬了青钱上来,然而,那五个胡服男子尚未谢赏退下,一旁便传来了一个声音。
“今日如此妙舞,在座诸位郎君,谁人能做诗为今日盛宴再添颜色!”
这突如其来的话一时让满堂寂静。再一看那声音的来处,翘足而坐仪态闲适的不是别人,正是楚国公姜皎之子姜度,不少人都心里犯起了嘀咕。须知楚国公姜皎在当今天子寒微时与其最为交好,因而登基以来大受任用,不但封楚国公,而且平素御前饮宴必有其的位子,天子甚至亲昵地直呼其姜七。相形之下,窦希瓘尽管是天子的舅父,可论亲近便大为不及了。
莫非这两家如今真的要打擂台,故而姜度方才一计不成又出一计?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姜度面对众人的瞩目,却是笑容可掬地微微颔首道:“诸位也不要看我,此议并不是我的主意,是我背后的柳郎君一力建议,我听着不错,也就顺便嚷嚷一声,看看谁能拔得今夜头筹,也让窦十郎精心调教出来的这一曲胡腾不至于白费。”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姜度身后那面如冠玉的年轻人身上,杜士仪也不例外。他适才昂首而入凭着一具琵琶奏了新曲,再加上依稀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也没再注意还有些什么熟人,此时此刻方才认出姜度背后那人正是前年年底离山之后再未回返的柳惜明。
尽管卢氏草堂时常也有学子一去不回,但拿着荐书却从学没几个月便再不回来的却极其少见,而且崔俭玄裴宁都有信送来,柳惜明却连个口信都没有,卢鸿不免深为关切。还是同样有来自长安的学子回来之后,道是柳惜明平安无事,卢鸿方才放下心来,却不想今日他竟然在此地再次遇上这位故人!
因而,看到柳惜明被姜度摆了一道,一时成为了众矢之的,他不禁拿着酒杯似笑非笑地喝了一大口。下一刻,他便看到其人站起身来,那眼眸中赫然透着几分厉芒,竟是径直看向了自己这边。
“各位都是文林琼苑之中的前辈,我今日恰逢其会,再加上见适才一曲胡腾舞喜不自胜,这才一时起意,请了姜四郎提出此议。更何况,今日樊川杜十九郎病愈之后第一次复出,便以一曲琵琶新曲赢得四座赞叹。他学琵琶不过一年许,做诗却是稚龄便闻名樊川,不知道今夜可有好诗,替窦公这夜宴增色否?”
此话兜来转去,却把矛头又转到了杜士仪身上,一时间,除非真的不明世事之人,其他人都隐隐品出了其中意味。就连王十三郎见目光倏忽间聚焦到了杜士仪身上,亦是忍不住低声问道:“这柳十郎和你有过节?”
“过节虽有,却是同门。”
杜士仪随口一答,见王十三郎眉头大皱,这才也站起身来,却是仍然握着那小巧的白瓷杯盏,含笑说道:“原来是柳师兄,请恕我老调重弹,咱们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你前年年底一去不归,音信全无,卢师一度甚为忧切,若不是有同为长安的学子回草堂之际,言及柳师兄一切都好,恐怕卢师寝食难安。如今果见柳师兄丰神俊朗更胜从前,我就放心了,回去之后定然禀告卢师,请其安心。”
他这话一说完,那边厢就只见姜度竟丝毫不给柳惜明面子,突然笑出了声来,他这么一带头,别人早就看明白这其中奥妙,四座之中也传来了肆无忌惮的笑声。在这些嗤笑声中,柳惜明那张白如玉的脸渐渐涨成了猪肝色,藏在大袖之下的手已经紧紧捏成了拳头,甚至连指甲深陷肉中的刺痛都顾不上了。在这种极度难堪的氛围之中,他几乎是竭尽全力方才让自己保持最镇静的模样,嘴角一挑,还是之前那句老话:“不知杜十九郎还能诗否?”
刚刚座上宾客在杜士仪弹奏琵琶时议论的那些话,王十三郎也都听见了。因见对面那柳惜明仍揪着杜士仪不放,大皱眉头的他忍不住出声叫道:“杜十九郎已经被我灌了个半醉,这诗我替他做!”
话音刚落,他就只觉得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头,本要按着坐榻站起身的动作不觉停住了。抬头一看,他却发现杜士仪正含笑冲着他摇了摇头,紧跟着就只听其笑言道:“王兄,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眼睛仿佛在喷火的柳惜明,突然高声说道,“来人,上酒,上纸笔!”
窦希瓘见姜度分明置身事外,悬着的心顿时就放下了。只要不是楚国公姜皎有意和自己打擂台,别人要斗诗也好斗气也好,于他来说完全都是无所谓的事,因而,他索性舒舒服服往凭几上一趴,任由一旁的窦十郎饶有兴致地挥手示意仆婢依杜士仪吩咐行事。
至于座上其他宾客,无论认识杜士仪的也好,不认识杜士仪的也罢,今次夜宴虽则变故不断,回头却也是绝好的谈资。于是,见一美婢手捧满斟琥珀色佳酿,足有一尺高的玛瑙牛角杯送到了杜士仪跟前,又有另两名侍婢人各一边抻纸,一名侍婢磨墨蘸笔,一时更有好事的高声叫道:“快,再把乐声奏起来,给杜郎君添些兴头!”
及至那几名胡服男子如梦初醒,其中四个乐师立时演奏了起来,杜士仪盘膝坐下,左手执杯饮,右手接过蘸满浓墨的笔,径直在那纸卷上奋笔疾书了起来,正在他身后站着的王十三郎便索性高声吟诵了起来:“石国胡儿人见少,蹲舞尊前急如鸟。织成蕃帽虚顶尖,细氎胡衫双袖小。”
四句诵完,四座一时议论纷纷,一片品评之声。见杜士仪又左手举着那玛瑙牛角杯喝了一大口,继而再次挥毫续上,王十三郎少不得跟着念道:“手中抛下葡萄盏,西顾忽思乡路远。跳身转毂宝带鸣,弄脚缤纷锦靴软。”
又是四句过后,议论声已是渐趋消失,更多的轻声反复诵念这八句诗。更有人不品诗也不喝酒,只在那幸灾乐祸地端详着柳惜明几乎黑如锅底的脸色。最夸张的是姜度,他索性侧头看着柳十郎,似笑非笑地说道:“柳十郎,这杜十九郎的诗,可做得差强人意否?”
杜士仪这两年来的喝酒经历,早已让他觉得时下米酒淡而无味,更无后劲。然而,路途劳顿的疲累,再加上此刻这牛角杯中的琥珀色酒远比最初和王十三郎喝的那几杯酒性强烈,初一入口虽绵软,可渐渐便觉得往四肢百骸发散了开来。再加上堂上极热,他忍不住拉开了外袍的领子,又咕嘟咕嘟将牛角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这才一口气写出了最后六句。
“四座无言皆瞪目,横笛琵琶遍头促。乱腾新毯雪****,傍拂轻花下红烛。酒阑舞罢丝管绝,木槿花西见残月。”
“好一个酒阑舞罢丝管绝,木槿花西见残月!”
王十三郎从头念完,此刻忍不住击节赞叹。而一旁抻纸的侍婢见杜士仪丢下了笔,显见确实是做完了,连忙和那另一个侍婢一块,将书卷合力送到了窦希瓘座前展开。即便窦希瓘不精此道,可此刻见字亦精神诗更妙,诗名则是毕国公宅夜观舞胡腾,他忍不住抚掌大笑道:“好,好!得此佳作,也不枉今夜小儿使人献上的这胡腾舞,来,上酒,起乐,我与各位饮胜!”
一时间容颜如花的美婢穿梭于各席之间,再上美酒,却都是与杜士仪适才所饮相同的琥珀色酒液,尽管酒具各有不同,却几乎都比此前那杯盏大了一倍不止。等到窦希瓘高呼饮胜,率先一饮而尽,旁人自然纷纷附和。紧跟着,就只见窦希瓘随手将手中酒具重重撂在了食案上,竟是随着乐声亲自下场跳起了舞来。尽管他身材臃肿舞步踉跄,但微微有些醉意的杜士仪仍然能依稀分辨出,这辗转腾挪之间颇有些西域的风味,竟然也是胡腾舞。
就在这时候,杜士仪突然感觉到有人一屁股坐在身侧,回神一看,却见是刚刚让人代自己舞了一曲胡腾的窦十郎。却见其无拘无束地吩咐人拿来食具食案,就这么毫无顾忌地说道:“今日若不是知道王十三郎过府一会,我就直接说摔断了腿在床上养伤,连露面都不用了!没想到王十三郎之外,还居然有人当堂奏了一曲新乐!《化蝶》……我记得有人捎来那本《十方异志录》让我瞧过,怎么不记得有此等故事?”
窦十郎这自来熟的侃侃而谈,无疑很容易拉近人的关系,杜士仪当即笑着就其中寥寥数语,掰了那一段千古奇谭,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