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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士仪还记着这年少小卒那股认真劲头,可见王晙仿佛对其不以为然,杜孚更强调其有一半的高丽血统,他想了想也就不再多言。接下来这一路上,他有心一路旁观,见侯希逸来回奔走,那些关于前方路况军情民情的禀报俱是井井有条,他不禁更是觉得这看着比自己还年少的少年郎颇有章法。
当一行人终于抵达平州卢龙县的这一天,雪竟越发大了。王晙兼拜节度河北诸军大使,如今安东都护薛泰被擒,留守官员之中,官职最高的也只是长史陆槐,自然是以下官之礼迎了王晙一行入内安置。也不知道是了然王晙的脾气,还是因为真的习惯使然,招待的酒宴并不丰盛,陆槐在席间也没有盛陈歌舞,而是一面酒饭招待,一面解说如今安东都护府所辖各蕃国的军情,果然让王晙大为满意。等到酒足饭饱之后,陆槐少不得令人安排王晙和杜士仪等一众官人在官舍安歇,就在此时,王晙的一个心腹卫士便快步走了上来。
“大帅。”行过礼后,他瞅了一眼陆槐,有些犹疑地问道,“之前犯了军规的那侯希逸,请行军法。”
一晃两日,王晙沿路绘图,记下那些军事关碍以及军力民情田亩还来不及,哪里还记得这一茬,呆了一呆之后,他顿时觉得此子大不识趣,当下没好气地说道:“依数二十,你去监刑吧。”
陆槐没想到王晙连此次出巡,居然下属军卒犯错还要行军法,一时瞅着王晙那粗豪的面相,不禁心中悚然。而杜士仪眼看王晙那卫士领命离去,一时也不禁对侯希逸那不领颜色的小家伙又好气又好笑。王晙说的是记下二十军棍,又不是说不能将功折罪,再说等要行刑也大可回到幽州再说,此刻挨过那样的刑罚,接下来回程路上怎么办?然而,军棍是侯希逸自己要求领的,而王晙又已经发话,他只能在心底暗自摇头而已。想了想发现赤毕在身后,他就冲着其招了招手,等人上前之后便低声嘱咐了几句。
都护府前头院子里,在这大雪天中赤裸上身只穿着一条裤子的侯希逸正一声不吭地低头站在那儿。直到刚刚进去禀报的卫士出来,对左右看着他的人吩咐道:“王帅命我监刑。”他方才闻声抬起了头,随即一言不发地伏在了刑凳上。尽管从军以来,这并不是第一次挨军法,但却属这一次挨打最是冤枉,因而他不禁死死咬住了嘴唇,可还不等重重的军棍落在身上,他就只听得侧面传来了一个声音。
“且慢!”匆匆出来的赤毕见那执棍的军士皱眉看着自己,他便上前拱了拱手,用客气的商量语气说道,“这位大兄,虽然二十军棍乃是王大帅亲口说的,可眼下还有回程,若是按军法背、腿、臀受杖,恐怕他回程再不得骑马,还请大兄多多体恤他年少。”
杜黯之刚刚听说外头要行刑,好奇再加上心中惊惧,于是也悄悄跟了出来,此刻见赤毕和人打商量,又发现那赤身伏在刑凳上就要受刑的年轻军卒,仿佛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他一时恻隐之心大动,想了想便忍不住也快步上前,对那执棍的军士深深一揖道:“正当瑞雪之时,还请这位大兄手下留情。”
赤毕和杜黯之都是杜士仪的从者,那些卫士自也认得,此刻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去禀报王晙后受命监刑的卫士瞅了瞅刑凳上这个身量虽高,面上还流露出掩不住稚气的半大孩子,考虑再三便开口吩咐道:“臀腿受杖确实不好回程。也罢,杖背,下手留心些。”
侯希逸没想到竟然有人替自己求情,抬头正打算看看究竟是谁,那军棍便落在了背上,虽是颇为痛楚,可比起自己从前挨的军棍却是轻了许多。须臾又是好几下,尽管偶尔落在同一部位时,仍然带起火辣辣的感觉,可完全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可对于他来说固然是可以咬牙忍受的军棍,在一旁的杜黯之看来,起初只是红痕,可六七下之后就已经红肿了起来,再接着则是破皮见血。可即便如此,刑凳上伏着的少年军士仍是咬紧牙关一声呼痛都没有,这让他又是佩服此人的硬气,又是慑服于军法的残酷。好容易捱到二十棍打完,见侯希逸的背上已经留下了纵横交错的道道伤痕,血珠四溢,他心里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从前挨打的情景。
瞅着侯希逸面色苍白,额头汗水密布,嘴唇只是微微咬破,赤毕就知道这些伤只不过看着吓人。要知道就是崔家少有动家法时,那些竹板轻重亦是绝对不同。轻的二十板下去立时还能走路,重的躺个三个月半年都是常事。因而,他很是诚恳地对监刑和行刑的两个卫士连声道谢,随即就一把拉着杜黯之走了。后者还频频后望从刑凳上被人扶起来的侯希逸,满脸不解地问道:“我们不是带了金创药?为什么不留给他一些?”
“军中受刑之后,自然会敷金创药,不用我们多事。”赤毕解释了一句,随即无可奈何地看着杜黯之道,“倒是二十一郎君,你跑出来干什么?”
“我……我只是觉得他怪可怜的……”
“军规便如同国法,只论对错,不论人情。”赤毕摇头叹了一口气,心中暗想虽则如此,那小家伙也是活该。若不那么倔强到了平州就要领罚,回去幽州王晙兴许就直接忘记了!
即便是刻意减轻了力道,但侯希逸被人搀扶了回房的时候,依旧大汗淋漓,脚底虚浮无力。趴在床上的他等到那几个卫士给他粗粗上过伤药后离去,这才将一块手巾紧紧咬在嘴里,眼眶一下子红了。难得回到家乡看见这一场十月飞雪,却因为违了军规挨了这一顿,他当初为什么因为张说一句话,就兴高采烈地去幽州?留在平州还有家人亲友,远好过在异乡看人脸色。这一次队正好心举荐了他为向导,结果他兴许还要连累了别人。
直到悄悄掉过眼泪,他方才突然想到刚刚为他求过情后就悄然退走的那两个人。尽管在刑凳上没瞧清楚,可后来趁着行刑完毕,他勉强抬头看到了两人,赫然发现其中一人他还有深刻的印象,正是之前入城时杜士仪的从者之一。另一个人虽不甚熟悉,可看两人并行的样子,十有八九是同路人。
背上固然火烧火燎的刺痛,可若是臀腿受伤,回程时骑马简直就是另一场酷刑,更何况刚刚的二十背花着实轻得很。没想到他那会儿在幽州西平门为难了人家好一阵子,还腹诽埋怨,别人却大人不记小人过……他之前不该暗自腹诽的,那位杜郎君真是好心人!
而当王晙从卫士口中得知行刑时的这一场变故,他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就摆摆手吩咐人退下。若是杜士仪来寻他求情宽免,那自然是目无军法,可既然只不过让从者去求一个从轻,更何况所言臀腿受伤不利于行路,他也不好说什么。可杜士仪如此回护一个区区小卒,真的只为了恻隐之心?
想到杜士仪此前在并州时因张说之言而去安抚同罗部军马,最终马到功成,如今才到幽州不久,亦是对张说提拔的旧人分外看顾,他不禁嘿然冷笑了一声。到底是世家子弟,恐怕也觉得张说如今势头更好,将来比自己更有拜相的希望吧?想着想着,他对杜士仪本来尚存的几分激赏,渐渐褪得一干二净。
☆、231。第231章 稚子之心
王晙此番轻车简从巡边,自然少不了前往东北面与营州交界处的渝关守捉。眼下不但营州都督许钦澹因为兵败,不得不将兵马尽皆收缩于此。此前身为营州都督兼平卢节度使,因病卸任还没来得及走的张敬忠也同样放下了回京之事,暂时留在渝关守捉,帮着许钦澹料理兵马等事。两边一见面,王晙对于打了败仗还丢了营州的许钦澹并没有什么好脸色,而许钦澹自然更不敢面对王晙,撑了片刻便借病躲了。
他这一走,王晙方才露出了鄙夷的面孔,却是屏退了其他人,单单留下了张敬忠询问营州的情形。
而杜士仪既然无事,也就散了此次随行的五六护卫,和赤毕在房中说话。这种大雪天里呆在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又是几杯暖肚子的酒下肚,赤毕的话也就多了起来。他虽只不过崔氏家奴出身,可崔谔之对他们这些心腹颇用功夫,至少对于地方上那些数得上的封疆之臣,他比年纪轻轻的杜士仪了解得更多。当杜士仪问起王晙和张敬忠时,他便笑了起来。
“王大帅这些年镇守朔方,虽说被人称之为名将,但比起前头那位赫赫有名的韩国公来,他还差不少!韩国公张仁愿当年最推崇的便是以攻代守,治朔方多年,筑三受降城,使突厥不敢逾山牧马,朔方之内享了多年太平,后又加同中书门下三品,赫然是出将入相的典范。这宰相兼文武者,国朝之初首推卫国公李靖,而后则是李绩刘仁轨裴行俭娄师德等名臣,到前些年,便是郭元振、唐休璟、张仁愿。
相形之下,如今的张相国还称不上文武兼资。而张使君也好,王大帅也罢,也都正希望能够出将入相,一偿平生所愿!平卢这位张大帅是当年的韩国公一手提拔起来的,而现如今王大帅镇守幽州,而营州都督许钦澹这一回是铁定要丢官去职,张大帅指不定回不了京,立时就要担负起大任来。他们自然少不得要好好拉一拉交情,若有战事则可互为犄角……”
杜士仪知道自己此次出来便是为了增广见识阅历,这些旧事也是必须要了解的东西之一,此刻他正听得聚精会神,突然听到身后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他登时心头一凛。尽管赤毕并没有说什么犯忌讳的东西,但王晙官高位显,在背后这般评判给人听见总不是好事。想到自己之前吩咐了田陌在外头守着,眉头大皱的他瞥了一眼一面喝酒一面闲谈的赤毕,不动声色地往后又瞥了一眼,随即就听到了田陌的声音。
“你不是说要见我家郎君吗?怎么还在门口犹犹豫豫的……喂,你不是在偷听吧?”
听到这声音,杜士仪险些被田陌的咋咋呼呼给噎得愣住了。下一刻,他就看到有些迟疑的侯希逸进了门来,却是低头深深施礼道:“之前杜郎君命人为我求情,某特来致谢,当日在幽州西平门,某一时无状冒失……”
“那时候是你尽忠职守,谈不上什么无状冒失。至于求情,事急从权,你如今骑马都是勉强,若是臀腿受伤,那就更不用说了。你最好安心养伤,此刻早点回房去歇着吧,客气话不用多说了。”
侯希逸愣了一愣,连忙再次行礼告退。只是这身子弯下起身,他只觉得背上皮肉伤口被牵动得火辣辣疼痛,出门之际忍不住狠狠咬紧了牙关。而等到他走了,赤毕才抬起头看了一眼连忙关门的田陌,却是若有所思地说道:“杜郎君,王大帅也好,张使君也罢,恐怕都在想着出将入相。所以说,王大帅和张使君是敌非友,侯希逸虽小卒,可终究是张使君简拔的人。郎君此前固然好意,然王大帅未必这么看。”
杜士仪还真的没想到这么多,被赤毕这一提醒,恍然大悟的他不禁苦笑摇头,随即便诚恳地致谢道:“若无你这般提醒,恐怕日后王大帅见罪,我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郎君这就太见外了。”赤毕慌忙欠了欠身,犹豫片刻方才愧然叹道,“也是我那时候应命去的时候没想到,否则也不会惹麻烦。”
侯希逸一介小卒,自然不可能单独居住,然而好容易在这天气到了渝关守捉,此刻时辰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