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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那张简顿时浑身大震,一时间竟是没能直起腰来,脸上涨得通红。一想到这些日子辛苦在外奔走行卷,只按照往年积累的各家喜好写文赞颂,竟是忘了打探各家情形,如今捅出了这样一个大笑话,倘若传言开来,纵使自己能够把卷子送进哪家公卿贵第,说不定也会被人当成笑料一般,他不禁连嘴唇都有些哆嗦了起来,又气又恨自己刚刚不曾探问清楚,更没留心内中是否有挂着素幡。直到一只手托了他的胳膊,他才有些浑浑噩噩地站直了身子,却见面前正是刚刚那马上郎君。
他不意想竟是对方扶了自己起身,赤红的脸仿佛更红了,好一会儿方才讷讷说道:“崔郎君……”
“好教张郎君得知,我并非崔家人,不过在此暂时寄住。”
又错了!对了,人家根本就没穿孝服……
张简几乎恨不得立时找一条地缝钻进去,面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好一会儿方才强挤出了几个字道:“学生实在惶恐,崔尚书丁忧之事,竟不曾听闻……”
“我家郎主去岁腊月就报丧丁忧……来行卷之前也不知道打听打听。”
那门丁的嘀咕声让张简更加无地自容,而杜士仪见他仿佛想要掩面而走的样子,便笑着说道:“长安大,居不易,尤其是公卿官宦比比皆是,想来张郎君奔波辛苦,一时没打听分明,还请不要苛责了他。”
他虽并非主人,但这话说得客气,刚刚满脸讥嘲的两个门丁和后头几个家丁也就不再吭声了。见张简面色稍稍好看了些,他瞧见其背上那个沉甸甸的包袱,便若有所思地低声问道:“张郎君可是还要前往别家行卷?”
因杜士仪刚刚待人诚恳,这话仿佛并不是嘲讽,张简犹豫片刻便开口说道:“是,还要前往王尚书宅。此外,便是西南隅的李宅。”
王尚书宅是昨日杜士仪来时曾经路过的,然而,另一处李宅他却不曾听说,当即饶有兴致地问道:“哪个李宅?”
“是太子左中允李林甫李公的宅邸。”张简并没有注意到杜士仪那微微有些变化的脸色,不曾细想便开口说道,“我听说李中允乃是楚国公的外甥,又与京兆公源大尹家郎君交好,所以也想去那儿碰一碰运气……啊,时候不早了,我就不耽误郎君出行了。”
时隔两年多,杜士仪已经几乎要忘了李林甫那个日后呼风唤雨权倾一时的权相了,此刻被张简提起,再听其分明连李林甫的亲戚关系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刚刚却完全不知道崔泰之已经丁忧居丧,他不禁挑了挑眉,却是不等张简低头转身辞去,便伸手拦住了他。
“五品以上及中书、门下两省供奉官、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每日朝参,虽旬假亦然。王尚书自不用说,这会儿决计不会在家,李公交游广阔,这时候也未必在。若是张郎君此时去那两家,恐怕还是会扑个空。就算门上留下墨卷,异日是否呈上,却在他们一念之间。”
张简在京城这好几年,哪里还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即便今日说是来拜会崔泰之,可也压根没抱希望崔泰之会见他,所求不过是留下墨卷,万一下头人敬献上去给崔泰之看了,兴许会赏识自己。被人揭破这一点,他忍不住狠狠咬了咬牙,这才转身问道:“敢问郎君,究竟想要如何?”
“我只是提醒张郎君一声罢了。说来我数年不曾回过长安,今日既然刚巧遇上张郎君,便想相邀一游,不知意下如何?”
无论杜士仪好意也好,恶意也罢,此时此刻的张简想不出答应之外,还有第二个选择。把心一横应了下来,他见杜士仪转身对那几个家丁言语了一声,那些人最终都留了下来,只带了一个随侍马侧,身背大皮囊的昆仑奴,他便去乌头门一侧的拴马柱上,解下了自己那一匹黝黑不起眼的小毛驴跨坐了上去。一路沿十字街出平康坊西门,从前就因此地最是举子云集的风月之所而一直不曾来过的他,这会儿不禁异常后悔今日之行。
要是不来,也不会闹那样的笑话!
“张郎君。”听到耳畔这一声唤,他立刻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拉住了自己的小毛驴,见杜士仪在身侧引马而立,他便不自然地问道:“郎君有何见教?”
“适才忘了通名姓。在下京兆杜陵杜十九,今天相邀张郎君,是因为在外游学三年未归,于长安城不少人事,都有些陌生了。”
京兆杜陵杜十九……果然是名门著姓!
张简暗自苦笑一声,随口说了一声久仰幸会之类的俗话,可当驾着毛驴又走了一箭之地,他突然惊咦一声停了下来,竟是倒吸一口凉气问道:“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便是那毕国公窦宅献琵琶曲,而后又作胡腾诗,又应玉真贵主之请制酒筹二十,昔年又为公孙大家作歌行盛赞其剑舞的杜十九郎?”
他一口气说了这一大堆,随即竟干脆驾着自己那头可怜的小毛驴径直挡在了杜士仪的高头大马前:“而且此前在东都,又和太原王十三郎为公孙大家救场,一曲《楚汉》被人誉为一时绝唱?”
有那么夸张吗?
杜士仪原本只是自报家门,以便于接下来和这张简好说话些,却不想其眼睛发亮,一副把自己当成是名人一般的架势!
此时此刻,他算是真正有些糊涂了,要说此人消息灵通,不过是洛阳刚发生的事情,却能了若指掌,尤其是李林甫这种尚未飞黄腾达的官员,连姻亲和交好的友人都能摸透,可是,此人却不知道崔泰之已经丁忧,这投递墨卷分明又有些没头苍蝇。于是,他不禁愣了一愣,这才笑道:“张郎君还真是耳目灵通。”
张简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让出了道路。想到杜士仪不但门第高,而且又名声赫赫,必然不至于想着从自己这穷书生身上得到什么,他也就坦荡多了,索性一五一十地说道:“不瞒杜郎君说,我就住在长安西市的旅舍中,每日人来人往,各色消息自然多,所以才知道这些。而崔相公素来低调,平素家中子弟循规蹈矩,坊市里传闻甚少……不,兴许是说过我却没太在意,行卷时竟是犯了那样的大错!所幸为杜郎君所阻没献上去,否则……”
住在西市?
杜士仪想到此前自己逛洛阳南市时的景象,立时恍然大悟。在那种行肆众多人员混杂的地方,消息确实是最多的,然而嘈杂喧哗,并不适合读书人居住,也不知道这张简在那儿住了几年。转念间,他便开口说道:“那张兄可听说过长安东西市的斗宝大会?”
“自然听说过!”张简一想到前一日斗宝大会初开时,西市千宝阁前那种盛大的场面,还有在围观百姓前唯一露过真容的那一把万宝鎏金壶,他不禁微微恍惚了片刻,随即才苦笑道,“所以这几日东市西市无不是人流如织,都想一睹宝物盛况。只可惜那些珍玩着实不是我等有福气看的,倒是东西两市那些行肆,因此揽足了客源,大赚了一笔,算是皆大欢喜了!”
“可否能劳烦张郎君带路,与我去西市一行?”
张简有些纳闷地看着杜士仪,虽然极其不明白他为何有此意,但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119。第119章 无价之宝
西市本隋利人市,南北尽两坊之地,夯筑围墙厚四米,东南西北各开两门,市内南北向和东西向的平行街道各两条,四街交叉呈井字形。坊内行肆林立,叫卖不绝,西边多是从肉行、鱼肆、食店到饭铺酒肆之类寻常百姓都能光顾的杂店,而东边则是从衣肆、鞍辔行、绢行、帛肆到寄存钱物的柜坊在内的诸多富贵人家光顾的正店。东贵西贱,格局分明。
千宝阁便在西市的东北隅,据说是自隋朝年间就在长安开了张,这百多年来历经风雨,竭尽全力把根系扎在了众多达官显贵中间,因而哪怕这几十年来,大唐经历了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它却始终屹立不倒。而这三年一度的斗宝大会,亦是每每如期举行,一时汇聚了来自各方的富商大贾云集长安。而那些达官显贵们尽管自己不能出入西市,但下头尚未出仕的儿孙却是每家都不少,就是再矜持的,也会派个把管事从者过来。
这会儿,千宝阁门口两列黑衣卫士站得整整齐齐,把那些看热闹的百姓牢牢挡在了外头。尽管知道这些腰佩宝刀的卫士并不是千宝阁主人所有,而是从京兆府廨派来维持秩序的,可他们仍是难免啧啧称羡。尤其今日乃是第一波鉴宝大会,无论富商大贾还是平民,只要有宝物便可以入内相请鉴宝,而那些贵介子弟豪门家奴,则早早登堂入室在内看歌舞赏鉴,谁不想有份进去瞧个热闹?
当张简带着杜士仪来到此地的时候,眼看门庭豪奢,卫士肃然,他不禁长叹一声道:“我辈纵使金榜题名,恐怕也是未必能踏入此间一步。”
“却是未必。”
杜士仪打量着那些围观人群中,偶尔有一二抱着包袱小心翼翼到门口求见,继而被领进去,但门内也不时有人垂头丧气地出来,他不禁微微一笑,随即就对张简说道:“张郎君,我们进去。”
张简见杜士仪大步往门前走去,身后那昆仑奴亦是紧紧跟上,他先是一愣,随即想到其出身京兆杜氏,又寄住在黄门侍郎崔泰之府上,报名入内并不奇怪,于是犹豫片刻也追了上去。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杜士仪到了门前压根没提一个崔字,而是指了指身后田陌背着的那个大皮囊,紧跟着,那门前除却黑衣卫士外,专门检视宝物的那个灰衣中年人,竟是看都不看便放了行!
不明所以的他直到踏进千宝阁,这才有些懵懵懂懂地追上杜士仪轻声问道:“杜郎君,缘何他们不问便放行?”
杜士仪侧头一看,见田陌亦步亦趋跟在身边,便看着这三年间蹿高了一个头的昆仑奴笑道:“很简单,这次是沾了他的光。”
跟着杜士仪这个主人,侍弄菜园之外,跟着出门的次数常常很多,最初也出过差错,可杜士仪训诫归训诫,一次也没提过要卖了他的事,在悬练峰卢氏草堂的时候,反而还让精擅捕猎和箭术的侯晓教过他不少本事,久而久之,田陌对于这个新主人的喜欢和倚赖,几乎和从前的薛少府等同。因而这会儿听见这一句话,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郎君是说我?”
“没错,说的就是你。”
杜士仪见田陌大为讶异,而张简则恍然大悟,当下也不再解释,直到一个从者极其客气地将他引到居中一个老者跟前。见这老者正端详前头一人手中朱漆匣子里的东西,他便示意田陌把背上皮囊解了下来。下一刻,前头那老者便懒洋洋地说道:“就是几颗南海珠子而已,成色算不得最好。要卖的话,万钱顶多了,一两半黄金而已,想来定然不入里头那些贵客的法眼!”
那捧着朱漆匣子的褐衣男子顿时难掩脸上失望,一再强调是祖上所传,到最后见那老者再不搭话,他只得怏怏把匣子递给了旁边一个从者,接过了对方手中的一张纸券。
“只到旁边柜坊去领钱就是。是要足贯的铜钱,还是兑取黄金,随你喜好,下一个!”
老者一边懒洋洋地说,一边打了个呵欠,可当看到后头那一行三人的时候,他立时停住了伸懒腰的动作。那个年约二十七八,衣着寒酸举止局促的士子直接被他剔除了出去,而那个十六七岁的白衫少年和旁边那个抱着大皮囊的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