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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自小便极是偏宠我。
第一次学写字,第一次学骑马,甚至第一次学射箭,他都是我第一个“先生”。
大哥萧景岚曾羡慕的同我道:“小妹,父皇是天下臣民的父皇,却给了你寻常人家最平实的父爱。”
此番回想,当真是造化弄人。
父皇病恙连太子弟弟都知晓,而那时的我却还沉浸在挽回宋郎生的世界里不可自拔。
若非我无法抛却执念,又岂会在那灵山之上被人喂入毒药,决绝自尽?
若父皇康健仍能主持朝事,那些藏于暗处的阴谋算计又岂会轻易得逞?
冥冥之中自有主宰,若诸事皆因我而起,因情而起,那么临走前,也当我亲手斩断情义,恢复到最初的安宁。
我再度睁眼时,心已然平息下来,恰逢清风拂动床帐,沁凉入体。
出了父皇寝宫,我信步走向太子的书房,远远望见几位官员匆匆离去,稍一思付,便踏入书房之中,果不其然,太子仍在挑灯批阅奏折。
他身边的成公公同我鞠了一礼,“公主殿下。”
我点了点头,成公公示意贴身宫女退下,他亦知趣的走出房,安上门。
太子抬起头,见来人是我,疲惫的眼神中夹杂着一丝难过,“皇姐……”
我淡淡一笑,“见过父皇后,一团麻捋平顺了,心底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太子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终道:“皇姐开启的前朝秘密地库,我已命兵部、工部、户部协办,金银财帛充盈国库所需,兵器则纳入兵部军需,”他顿了顿,“至于前朝炼制神兵利器之书籍,我会先好好研读,再同兵部商议……”
“是聂然告之你秘地之所在么?”我打断问。
太子微微颔首。
“他还算是言而有信。”我低下头,望见太子桌上摆着的几道兵符,那是我带回来的,想来太子已然仔细研究了一番,是留是毁,他心中应也有了计较,“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聂然究竟是真心投诚,还是虚与委蛇,此刻我们不得而知。我让他先回国子监,又暗中命卫清衡监视他,有何风吹草动及时通报。毕竟夏阳侯聂光手掌重兵,若贸然动了聂然,不等于告之乱党我们已然有所察觉?这……未见得是明智之举,待聂光稍有动作,再拿下聂然不迟。”
我坐下,顺手端起茶,只听太子继续道:“现在朝局险峻,聂光自己的封地便坐拥精兵十万,我派去的密探回说这些年他亦频繁的在岭南与陕北两藩之中走动,摆明了是要集结兵马,等待时机谋反。父皇曾告诫我需时时监视夏阳侯的一举一动,我能做的,除了笼络与提携自己的部将,阻止聂赵两家的联姻……”
“聂赵两家的联姻是你阻止的?”我呆住,“你是如何阻止的?”
太子被我问住,静默良久,轻声道:“我同赵首辅提说,要娶他的女儿为妃。”
我心中一惊,重重放下茶盏,“你说什么?你要娶赵嫣然?”
“赵庚年之所以会与聂家合作,不正是怕我登基后削弱他的家族势力么?同样是联姻,名正言顺的当上未来的国舅,你说他会选择谁?”
我站起身来,盯着他道:“婚姻岂可儿戏?赵嫣然喜欢的人是聂然,你娶一个不喜欢的你的人,又岂会有幸福可言?”
“皇姐,你嫁了你喜欢的人,又过了几天安宁日子?全天下的人都去选择自己心仪之人,唯独皇家的人不能,这个道理,怎么到了今日,你还不明白?”
太子的声音像一把利剑,戳于我的心头,我低下头去,问,“赵首辅,同意了么?”
“他应允了,但以父皇病重为由拖延时日,他在静观其变,且看我与聂光究竟谁的胜算更大一些。”太子道:“不过过了今夜,他应当会下定决心。”
“此话何解?”
“聂光既然选择了光复前朝之路,就势必要推选前朝皇储为帝,此人既是宋郎生,又岂会甘心当一个傀儡皇帝?这其中的端倪连你我都能瞧得出,赵庚年会看不到?”太子看向我,“有赵首辅与李国舅这两股势力的鼎力相助,整个内阁便握在我们的手中,如此,我们便多了几分胜算,不是么?”
我并未说是。
若当下还有哪个兄弟叔伯意图夺位,太子的确是稳操胜券。
可是旧朝势力意图谋反,又岂是那么容易应对之事?
夏阳侯只据一隅之地,本以为他们就算是要起兵,也只能采取内线之战,从攻取京都以北的关口州县为突破,若是那样,朝中毕竟还是占有绝对兵力优势,可是……
聂然却说,神机营提督万翼,漕运总督齐之昱皆已为宋郎生招揽。
神机营是京城禁卫军三大营之一,专掌火器兵炮,担负“内卫京师,外备征战“之重任,而漕运则是顺着黄河流域将军粮运往关中。要是左膀右臂将炮头掉转直击皇城,那么叛军极有可能会利用这个疏漏直捣皇城。
兵听命于将,将听命于君,君才能称之为帝。
聂光麾下有四名久经沙场的大将,更有风离这个阴险诡谲的谋士,还有一个在我与太子身边多年通晓所有的宋郎生。
可太子呢?京中兵权尚不能尽握手中,我又命不久矣,耗不起,等不及。如何能打赢这一场仗?
我起身推开窗,遥望月上中天,夜风呼啸。
门外传来卫公公的声音:“禀太子,刚接获津门驿站飞鸽传信。”
太子赶忙道:“进来。”
我回头时,太子已然拆开木管将锦条阅览一遍,他微微皱起眉头,犹豫的望了我一眼,将锦条纳入袖中。我问:“怎么了?”
他道:“皇姐,昨日申时,驸,哦不,宋郎生在驿站出现过。”
我心中一震,他,出现了?
这么久以来,他的销声匿迹不正是为了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么?这等关节突如其来的现身又是为何?
太子语气仍冰凉如铁:“皇姐,需要即刻下令禁卫军追捕宋郎生!擒贼先擒王,若宋郎生落网,聂光这个反,倒也不那么容易造!”
我沉默不语。
太子道:“皇姐!当下可不是该重色的时候啊!”
我斜睨了他一眼,“我是如此不识分寸之人么?”
太子呆呆道:“难道不是?”扭头问成公公,“铁忠,你说呢?”
成公公一脸被呛到的表情,咳了咳,望天不答。
我扯了扯嘴角想要做出一个无语的表情,眼中却是一糊。
太子见我未如往日般被他逗笑,眼中透起一股悲,“姐……”
我拂去眼角的泪珠,道:“我只不过是看到成公公这般伴你左右,想到了我的两个影卫,平日里,他们也是这样被我捉弄……”
“陶渊已将明鉴司令牌交予我了,他说,这一回有人混入影卫中加害于你,他责无旁贷,愿听凭处令。”太子轻声说:“纪南悠的遗体会好好安葬的,皇姐莫要过于伤心了。”
原来太子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父皇将明鉴司之权交给我管,知道明鉴司副主事一直是我的影卫。
我抬眼看着太子,不知何时起,我这皇弟的脸上早已褪去稚气,棱角分明,那平静的目中仿佛蕴含着坚韧的力量。
屋外夜风俞大,树叶被刮的沙沙作响。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若现在出兵追捕宋郎生,师出何名?他宋大人可是公正严明的大理寺卿啊。莫要说太子的调兵越过内阁会令赵阁老不满,只怕都指挥使司早有聂光的眼线,打草惊蛇反倒不利。”
太子反问:“那就任由他与聂光密谋勾结,伺机谋反?”
我沉吟片刻,问他:“我有一个一箭三雕的法子,你想不想听?”
再回到公主府,已是一日后了。
这天气甚好,惠风和畅,府中百花馥郁,修竹青翠,美不胜收。
闲来无事,我多抵会在水榭那处静坐,有时看着一湾水,一缕丝,一晕光,都会久久回味。
我坐着不动自然不是因为我懒,而是因为我走多了,甚至会感到疲累。
剧毒令我寝食难安,每到深夜我都心痛如绞,便是吐上几口血亦是稀疏平常。
周文瑜说我大限将至,痛楚将会与日俱增。
他只能开一些缓解痛楚的药让我服下,甚至建议我不妨试试他新研制名为“梦归西”的毒药,能够在美梦中舒舒服服的归西。
我断然拒绝了。顺便吩咐福伯交代厨房不要给周文瑜准备晚饭吃。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怕死。
我一叹再叹。
这时,身旁奉茶的侍女梦蝶忍不住开口道:“公主,这已是您叹了第七十七次了。”
我望着天空,道:“本公主只是感慨‘人生苦短,该珍惜时且珍惜’这种奥妙的道理罢了。”
梦蝶茫然脸:“?”
我摇首,淡然问:“小蝶,假若你能预知来年某日自己会被山林中的毒蛇咬死,你当如何?”
是否会好好珍惜眼前,在有限的日子里体会这万千世界,并好好对待身边爱你的人?
梦蝶眨眼:“就不登山了啊。”
“……”
我扶了扶额,“罢了,你又岂会明晓本公主的内心?时光荏苒犹如白驹过隙,有时于你们而言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于本公主而言便如昙花一现弹指之间,或许你仍会期待来日方长,而本公主只能恋眷朝夕,这样说,你可明白?”
梦蝶点了点头:“不明白。”
我望了望逐渐暗下的天色,再叹:“正如你陪本公主在此水榭呆到此时,不知不觉,天都黑了,只怕你早已如坐针毡,而对本公主来说这一日匆匆,仿佛仅过去那么一个时辰……”
“可是,我们确实也只在此静坐了一个时辰呀……”梦蝶伸手指了指天,“天黑是因为乌云密布就要下雨了公主……”
我:“……”
“公主莫要逗奴婢了,快到了用午膳的时辰,迟了柳管家可又要唠叨了……”
诚然我这一趟回府来自然不是来虚度光阴的——虽说我做了许多看上去像是在虚度光阴的事。
全府上下都不知我命不久矣,他们权当我因相思驸马而患病。
乃至柳伯在我用膳时一边替我舀汤一边劝道:“公主应当多吃一些,养好身子,否则驸马爷回来可要怪罪老奴的不是了。”
我嚼着肉,“我会好好吃的,这样才有精神等驸马回来呀。”
柳伯欣慰之至,转头又命人吩咐膳房晚膳多添些好菜,他当然没有发觉我低着头,是因为不敢让他看到我模糊的眼眶。
回到寝屋中,我让梦蝶她们帮我换上一身翠烟衫,飘飘逸逸的转了两圈,问她们本公主是否悠雅出尘美目盼兮。
几个侍女掩嘴笑了一阵,我坐在摆放木琴的几案边,信手拨弦,抚起琴来。
其实很久以前,房里的这楠木琴便如同摆设,我甚少弹,宋郎生也不碰。
直到后来我们在陈家村互诉衷肠,再回到这府邸中,我卧病在床,他为我抚了一次琴曲。
虽然他的琴艺平平,那首简单的曲子也弹不流畅,但于我而言,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他奏完那曲回过头来,见我咧嘴笑个不停,涨红着脸,哼了一声说:“我都说我不擅音律了。”
那时,我想告诉他的是,我笑,是因为太喜悦太幸福了。
而如今我也试着抚起那首简单的乐曲,自己听着自己的奏乐,忍不住感慨,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没有最不擅长音律的人只有更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