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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太医抖着胡子看了我一眼,战战兢兢应承下来,叩拜完背着医箱发足奔出本公主的寝室。
我指着他的背影茫然看向宋郎生:“他在怕什么?”
宋郎生把玩着桌上的瓷雕,悠悠道:“应该担心自己晚节不保。”
我奇道:“是怕周文瑜进了太医院闯出大祸?我明明说了,是以我的名义推举的,有何问题,他权可赖我头上。”
宋郎生抬眼瞅了我一下,隐约有点像在翻白眼:“公主某些名声,响得有些慑人。他大概是见公主要人这架势,颇为眼熟。”
我将宋郎生这话滤了滤,等到悟出精髓,恍然道:“他是以为我招周文瑜是招面首来着?”
宋郎生道:“嗯。”
我继续道:“然后他琢磨着他年纪和周文瑜相仿,相貌比周文瑜更加深邃泰然,察觉到自己的危机性,故而恐慌了?”
宋郎生道:“嗯。”
我微笑说:“所以本公主的忘年恋嗜好就要传扬开了么?”
宋郎生道:“嗯。”
我也点头嗯了一声,顺手拾起床上的枕头,用力掷向宋郎生,宋郎生一个没留神还真被砸中了,可脸上憋着的笑反倒一触即发,索性捧腹笑个不止。
凡事总得把握个度,宋郎生见好就收,将那枕头还给我,说:“公主还是早些歇着吧,明日早朝议事,不好再找岔子说不去。”
这点,太子倒是提及了,既然已经病愈能够入宫,就没有监国公主不上朝的理了。
宋郎生的眼神瞟到我床边位置,那是以往属于他的,先前却生生叫我赶了走,眼见我也没有留他回来的意思,神色动了动,像要说什么,却又没说,摸摸我脑袋就回他的房里去了。
我睡下之后,难以入眠。
心里淀着许多事,无论如何都化不开。来回翻了几趟身,索性披着件外袍出去吹风,一敞门,就看见卧房外延着的那道廊边站着一人,亦再看孤月寒星,夜不能寐。
我踱了过去,从廊口可以看见小院内的小池芭蕉葡萄架,虽不若水榭那处雅致,倒也算意境得趣。
宋郎生听到脚步声回头看过来,道:“公主怎还未歇下?”
我靠在木栅栏上,说:“有些事没想通,睡不稳当。驸马呢?满脸心事重重,莫非同病相怜?”
宋郎生挑开身旁的细竹帘,道:“我想不通的是案子。”
我问:“你以前也是这样么?”
“什么?”
“就是这样,”我指了指他蹙紧的眉头,“成日忧心公事,态度冷漠,喜怒不形于色。”
宋郎生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那我呢?”我凝视他灯下的侧颜:“是否真如传闻一般骄纵蛮劣,倚权弄势,只手遮天?”
他把我的目光望进眼中,问:“公主自己认为呢?”
我叹道:“我分明已忘了……”
他说:“并非说是失忆前,自你失忆起,你认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我愣了愣,未料他会如此相问,但他既然说起,不妨扪心自问,和风是个什么样的人?
“唔……任性,脾气也不好,稍不顺心就喜欢无理取闹,也不怎么爱吃苦。”我一边回忆一边笑说:“攀比心也挺重,常常羡慕别人,常常嫌弃自己。”
宋郎生没有插嘴,继续听我说。
“有些东西明明在手,却总是如履薄冰的患得患失;有些事情明知道是错,却总是一条道走到黑,到了最后,除了认栽和怨天尤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我虽是含笑,但没撑着,想去神情应有些落寞,恰好上头的乌云散开,月亮光洒了我一身,还挺刺眼,我听出身旁的声音略有波澜:“倒还有点自知之明。”
我瞥了他一眼,“你这是讥是讽啊?”
宋郎生道:“又讥又讽。”
……
宋郎生又揉揉我的头发,他似乎有种把人弄的乱糟糟的嗜好,“公主,现在的你有一样和过去不同。”
“哪样?”
宋郎生面容与眼底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就算是一条黑路,只要公主认定,就一定会走到底,永远不会认栽,永远不会放弃。”
有那么一恍惚,我以为他这话中充满着善意和赞许。
宋郎生道:“因此才会有那么多可怜人栽在公主手上。”
看来什么良好的交流根本就是个错觉,他可是鼎鼎大名的毒舌驸马,我居然还差些沉浸在这良辰夜景中。
我负气转身,决定两天不同他说话。却在下一刻被一只大手握住,“包括我。”
我讶异转头。
宋郎生手上稍使了些力,拉着我往廊外的草地走,然后拽着我一起坐下,说:“躺平。”
我挣不开他,“喂”了一声,他说:“现在,连牵手也不可以了么?”
我一怔,识趣摇头,“我并无此意。”
他将牵手的姿势换作十指紧扣,自顾枕在草丛中,我坐的有些局促,只能如他所愿挨着他躺下,学着他仰头望着夜荧闪烁。
他忽然说:“现今是调换过来了。”
我疑道:“什么?”
“彼时,我一点也不喜欢公主,更不愿和公主独处,公主总是用皇权来胁迫我,我亦是积怨颇深。有一次,你就是这样毫不讲理,逼我躺着这儿陪你看月亮。”宋郎生把声音放沉了一笑,“其实那晚根本就没有月亮,连颗星星都瞧不着,两人就这样黑漆漆的躺着。”
我忍不住说:“那不是挺恐怖的?”
宋郎生道:“反正和公主在一起就是件恐怖的事,我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我瞪了他一眼,想了半天想不出怎么反驳,“罢了,看在你第一次谈及我们的过去,就姑且不与你计较。”
宋郎生瞧着我,淡淡笑了笑,没有再说话。渐渐的,倦意席卷而来,天地间一片虚空,不知何时就以进入梦境。只是梦了什么,第二天醒来,却也想不起来了。
今日是我失忆后头一遭上朝。
空着的龙椅旁有两张椅子,分别是留给太子和我的,昔日我就是坐在那儿充当着不可一世的监国公主。然此刻靠在上头俯视下面百官朝会,顿觉心惊动魄,有些撑不住场面。
朝会的开始,太子发表了几句关于我回归的感言,完了下面一伙子人纷纷应和,我象征性的微笑颔首,然后进入正题。
说来说去还是关于江浙水患的事。
赈灾官银被劫,太子下了拨银的旨意,不料,这一拨,就拨出了新问题——国库亏空。亏空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明了的事,再者,通常状况下也不外乎宫内开支过度和官员上下贪墨两大原因。倘若真要彻查到底,揭的就是皇族和两党官宦的老底,莫说太子这储君位置还没坐热,即便父皇未病,也未必敢轻易动刀,这一刀没准就把自己给动了。
太子无奈之下只能把这桩事搁在一边,主要重心转移到解决的方案上。
以赵党为主心骨提出的乃是“改稻为桑”的政策,即将稻田改为桑田,养蚕织绸,以丝绸的收益摆脱国库困境,再用其重建江浙灾区,颇有一举多得的意思。
持反对意见的则是朝中的清流,理由无非是工程浩大,内里政策的试行等等,至于李国舅这回破天荒的保持中立,估计是在权衡着利弊,静观其变。
眼瞅着朝廷之上半老的官员们相互攻讦,言辞之犀利令太子头痛欲裂,我一边半走神的听,一边半走神的想。
我主要在想昨晚睡的到底有多沉,以至驸马将我抱回屋都没被吵醒。
宋郎生站在第三排的位置,双眼平静地看着前方,清贵泰然之态,半点没有平日里和我在一起的别扭模样。
唉,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什么的,当真虚伪至极。
我心下感慨万分,不由摇了摇头,正好让某位慷慨陈词的学士瞧见,还当对他有所异议,大惊下噤了声,太子扭头看向我,问:“皇姐有何提议?”
我“呃……”了一声,道:“还是先听听诸位大臣所言吧。”
太子知我失忆不宜多言,遂又把话题移回诸位朝臣身上,不料在场有人高声道了一句:“襄仪公主乃掌监国之职,既然众位大人各秉所见,不如由公主殿下决断,何故争执不休?”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三两官员表示赞成,继而大半人都抬袖颔首,满是请我示下的意思。
我眯着眼往说话的人看去,一看之下不由大惊,这个虬髯老臣居然是昨日我在路上撞倒的老爷爷,此时神情肃穆,与周围站着的一圈朝臣,虎视眈眈的盯着我。
昨日他气焰嚣张的问我他是谁时,我的回答是……不认识。
身为监国公主又岂会不认识当朝重臣。
我把视线移向赵首辅,他依旧是那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只是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被……嗅出了什么味道么。
太子正想开口替我说话,李国舅道:“既然公主有不同见解,无妨说说,众位大臣素来是俯首听命于公主殿下的。”
我不动声色,但五内一片空白。
永远对立相互掣肘的内阁两派今日出乎意料的口径一致,所要针对的人,是我。
更确切的说,是要在太子羽翼丰满前,断去最强大的后盾。
这个架势,不像是偶然为之。只怕的假公主因垂帘听政已让人起疑。如果说昨日的露陷是导火索,那么我此刻若震慑不住场面,只能更加验证他们的猜测。
彼时便是真的公主,也会变成假的。
就算说出失忆的真相,仍会被质疑一个记忆尽失的公主,何能担任监国大任。
我垂眸看着那光滑如镜的地面映着的众臣身躯,沉默着。
那领头说话的老臣见状,面露得逞之色的上前一步,道:“昔日公主殿下举措审谛能行其道,何以今日……”
“闹够了么?”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说这话的人,正是我。
我慢慢站起了身,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道:“杨睿林,从不在朝上主动吭声的杨大人,今日,是谁借给你这个胆子,大放厥词的?”
杨大人张张嘴,愣是没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或者是,我为何可以叫出他的名字。
我扫着殿上百官,一张一张脸看的分明。这最细微的动作,漫不经心的仿若得以看出涟漪。
杨大人也许觉得我是在虚张声势,面色苍白地道:“不知公主此话何意?老臣不过是……”
我道:“敢问杨大人,盗权窃柄,废业误国,该当何罪?”
杨大人结结巴巴道:“公……公主何以有此一问,老臣……”
我拾起御案上的一份奏章,用力掷到杨大人脸上,厉色道:“改稻为桑!杨大人,你身为殿阁大学士,拿朝廷的俸禄,民难当头想到的,竟是这等馊主意吗!”
杨大人浑身一哆嗦,跪□来,我冷冷瞥着众臣,凌厉道:“江浙是什么地方?七山二水一分田!粮食自给不足,百姓糊口尚成问题,现在你们让农民把稻田改为桑田,是要逼他们上绝路么?饭都吃不饱,生丝价格又岂能卖出好价!桑田养出来的蚕丝做成丝绸,得到这中间利润的是商人,丝绸卖给外族人,若海面不靖,运不出去又当如何是好?”
“一个改稻为桑,你们算过所涉人员有多少么?从皇储到江浙百姓,从浙直总督、巡抚、布政吏、按察吏、知府、县令,从浙江到江苏、安徽三省的丝纺局、丝绸商人全部都要卷进来,这上上下下轮一遍,还有几文进得了国库?”
“国库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