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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纯金龙头从口中吐出或冷或热的泉水,慕仪裳服褪去,紧闭双眼浸在莲形汤池中,脑袋靠着池中的玉枕。
多余的宫人都已被遣走,只余瑶环和瑜珥两人。瑶环沉默地立在池边,看着池中自己小姐那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颊,心中不免担忧。
泡了这么一会儿,她的脸色居然还是和刚才在内殿见到的一般,白得吓人,竟半分血色也无。
陛下也是莫名其妙,这么些年都过去了,怎会今夜突然……
正困惑不解,忽然听到一阵水声,却见原本将头放在玉枕上的小姐已经从玉枕上滑了下来,整个人都沉到了池中。
她一惊,正想上前却被瑜珥一把拽住。这回她立刻明白过来,沉默片刻忽然把头扭向另外一边,似是不忍再看。
慕仪沉在水池中,长发似海藻一般浮在她的四周,凌乱纠缠,如同她此刻纷乱无边的思绪。
她想起了许多事情。
记忆中关于姬骞的第一个印象,是自己坐在温府的池塘边看水里的小鱼,他却忽然从身后钻出来,手里用雪白的纸张包着大捧的鱼食。他笑着对她说:“小阿仪,四哥哥陪你一起喂鱼吧!”
那时候她好像是三岁,还是四岁?她不记得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弄明白四哥哥究竟是谁的,反正在她有记忆的时候,四哥哥便已经是四哥哥了。他在她世界的存在是那样的天经地义,天经地义到仿佛太阳东升西落,仿佛燕子春来北归,仿佛那池中的鱼儿只要见到鱼食便一定会聚拢。
由不得她丝毫质疑和拒绝。
从那么早的时候她便已经明白,自己将来是属于他的。
可如今她真的属于他了,可她却觉得,他们的心,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远过。
今夜他听到她那番话会那么生气,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她便知道,便清楚地知道,直到这一刻,他依然不明白。不明白当初的事情对她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不明白,她从前是怎样地依恋着他,信任着他。
她记得他在春日替她簪上鬓发的碧桃花,她小心收藏着他送给她的每一份礼物,她把自己心中连父母兄长都不愿意告诉的秘密全部讲给她听,她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展现自己全部的真性情。
虽然她有时候会跟他胡闹,跟他斗气,但那时候的她,是那样虔诚真切地爱慕着他。
在她还不懂得什么是爱的时候。
但这一切都被那一枚玲珑配给打碎了。
被他与父亲联手给打碎了。
那是她第一次被至亲至爱的人欺骗,也是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对人性的复杂与肮脏。
她付出的代价十分惨重。除了赔上自己小女孩的纯真以外,也永远地无法再次全身心地信任他。
他说她对他不公平,可这世道哪有那么多公平。如果真有公平可言,姒墨便不会死了,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变了就是变了。
覆水难收。
这一次,他们真的没有机会重来过了。
情香
慕仪当晚沐浴之后足足睡了九个时辰,直到第二天的黄昏才醒过来。
瑶环见她这个阵势本以为她会大病一场,连太医都请好安置在长秋宫待命。怎料她傍晚起身之后换了一身裳服,再用了一顿丰盛的晚膳,便开始着手处理宫中各种庶务,且判断敏锐、一如往常。
瑶环在旁边愣愣地看着,直到慕仪不耐地抬眼瞅着她,道:“你若真的很闲,便替我把那边的那些文书给抄录一遍。”
瑶环一怔,诺诺应声,自去抄书了。
瑜珥奉上一盏茶又站了回去,却听到慕仪一壁翻看手下的名册一壁漫不经心地问:“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瑜珥疑惑地看着她,素来沉静从容的面上露出了少有的茫然:“不知小姐说的是什么?”
慕仪眸光一闪:“昨夜我命你收拾了熏炉,没发现什么问题?”
瑜珥疑惑更甚:“那熏炉是奴婢选的,里面的香也是奴婢亲手做的,因为小姐有那个吩咐,奴婢方才还特意仔细检查过,确实没有半点问题。”
那香没有问题?
慕仪手不自觉地颤了颤,正凝神思索,却听瑜珥犹疑道:“内殿的熏香没有问题,然而那外殿的香却不大对劲……”
慕仪看向她。
“奴婢见近日小姐心情不太好,便在熏香中加了一点可使人心情愉悦的依兰,可现在回想起来,昨日的依兰香似乎奇怪了一点,纯度太高了。只是奴婢近日感染风寒,嗅觉不如从前灵敏,一时竟没发觉。”
加入了高纯度的依兰?怪道昨日她与姬骞心情都较平常要好些,他竟起了兴致来捉弄她,原来除开她主动劝他用膳之外,还有熏香的效用。
“你一贯谨慎,香室更是不轻易让人进入的。什么人可以在你的香中动手脚?”
瑶环沉默半晌,道:“奴婢觉得,如果有人能够办到,必然是椒房殿内的人。”
慕仪眼睫一颤:“你在怀疑晚酌?”晚酌便是父亲派来监视她的那名侍女。
“小姐心里不是已经认定她了吗?”
慕仪不语。
瑜珥想了想又道:“虽然奴婢没有从那香中看出问题,但想来昨夜之事,陛下和小姐都以为是那香的问题吧?陛下可是因此恼了小姐?
“陛下是否认为,是主公在熏香中下药,以此来成全小姐与陛下的……敦伦之好?”
说完这句话她心头立刻一个咯噔,直骂自己怎么也被瑶环给传染了,这么愣头愣脑地提起那件事情,不是给小姐添堵么!
慕仪闻言倒是神色如常,淡淡道:“不止是他,我当时也这么以为的。可你却告诉我,那熏香没有问题。”
“既然陛下和小姐都觉得室内有暖情香,那便绝对是有的。可奴婢当真没能从那熏香中寻出问题来。小姐您是知道的,奴婢的调香手段是由余傅母亲自教授,这天下除了她没人能在奴婢的香料里动了手脚却不被奴婢发觉。”
慕仪沉默。
瑜珥说得有理,傅母当年才华艳绝煜都,调香的手段更是无人能及,曾在十年前的花朝节上以一味“访予落止”夺得那一年的调香魁首,此后蝉联五年傲视群雄,引得煜都最大的三家制香坊差点豁出性命上温氏来抢人,对此两边都感到头痛不已,直到她五年前决定启程远游大家才算是得到了解脱……
然而人虽远,留下的传说却未散去,至今仍在煜都的制香界经久不衰。造成的最直接也是最恶劣的影响就是每年花朝节选出的新魁首都会被拿出来跟她对比一番,搞得每一任魁首都对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怨念莫名……
瑜珥是余傅母唯一的入室弟子,据说是因为她在这方面格外有天分且心思灵巧,“勉强可与我当年一比”。能让自恃才高的傅母讲出这样的话来,着实不易。
也正因为如此,要说谁配出了一味暖情香是能在瑜珥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的,除了余傅母外再无可能!
可傅母五年前离京远游至今未归,这个时候,她多半是在哪处山水间逍遥自在,怎会出现替人配这样一味香,还是用在她一贯疼爱的慕仪身上?
“有没有可能,”忙着抄书耳朵也没闲着的瑶环及时理清了头绪并提出自己的观点,“是余夫人在之前为谁配过这样一味香,只是昨日才派上了用场?”
慕仪与瑜珥对视一眼。
余傅母的倨傲她们再清楚不过了。由她所配的香之所以会在市面珍稀到这个地步最大的原因便是她从不轻易为人调香。寻常的熏香尚且难得,更何况是暖情香?
如果有一个人可以驱策她的话,也只能是……
“看来,真的是父亲的意思了。”慕仪自嘲一笑,“以傅母的孤傲,世上少有她真心臣服敬重的人,父亲算是头一个。如果是父亲的要求,她自然不会拒绝。”
瑶环看到她的神色,忙道:“其实,也不一定啊!余夫人性子最是古怪,做事时有随行任性之举。兴许她就是哪天心情好,这才给人配了这么一味香……”
她的声音在慕仪的眼神中逐渐低了下来。
“你自己说这话都不相信吧。”慕仪道,“那熏香连瑜珥都看不出问题来,自然不会是一时随性之作,而是多日精心调制。能让她心甘情愿做这种事情,不会再有别人。”
搁下手中的名册,她的声音无力而低沉:“况且除了父亲,我想不出还有谁会做出这种事来。万黛?可她根本不知道我和陛下之间一直并未……也就没有做这件事的必要。就算是她知道了,也没理由给我们下这暖情香。我与陛下成就好事,对她没有好处只有坏处。”
而父亲,他自然是希望看到她与陛下有这么一天的。他那日才对她说了,希望她快些怀上陛下的子嗣,然后这么快,她的殿内就有了那种腌臜东西,还恰好是在他的人进来之后,哪会这么巧!
只是可惜,他恐怕没料到吧,自己操纵人心、算计了大半辈子,这回居然弄巧成拙了……
他万万不会想到,他的一番作为纵然让她和姬骞有了夫妻之实,可是也逼得她说出心头埋了这么多年的秘密。
那样一番切金断玉的狠情之语,正好戳中了姬骞心中的大忌,逼得他忍不住对她用了强。而经过这件事情,她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他们之间的关系,本就复杂到旁人看不明白。
“这么猜测也不是办法。小姐要不要传晚酌进来,盘问一番也许事情便清楚了。”
“算了,我现在不想见到她,不想见到任何一个父亲的人。况且如今追究这些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到底是谁下的药已经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那些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不会忘记当时她说了些什么,正如她不会忘记昨天晚上他对她做了些什么一样。
一切都结束了。
。
那晚之后的第五天,慕仪在灼蕖池畔的含霜水阁处理关于中秋夜宴的一应事务。
她本不想出来,却耐不住瑶环瑜珥的一味相劝。两个人轮番跟她说这么整日闷在房里不好,还说今年灼蕖池的芙蕖十分不同寻常,眼看就要到中秋了居然还没凋谢,大片大片的开得十分喜人。她扛不住她们的唠叨,于是便带着卷宗一起到了含霜水阁,在那里翻阅。奈何她人虽出来了,却命人在四面垂下了帘子,闷在里面一丝风都不透,简直和在椒房殿没什么区别。
瑶环虽然不满,却也只能和瑜珥相对摇头,无可奈何。
慕仪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姬骞。
他是带着戚淑容一并过来的,大约也是来赏今年这不同寻常的芙蕖,远远的却见到前面几十号人守着含霜水阁,瞧着竟是长秋宫的宫人。
戚淑容愣了一下便朝姬骞笑道:“竟是皇后娘娘在前方。近几日娘娘都道身子不适,日常的拜见都免了,今日能够在这里碰见,臣妾需得前去参拜才好。”
姬骞漫不经心道:“她既不让你去拜,便是她的事情。你无须因这事儿怪责自己。”
戚淑容恭顺道:“诺。”顿了顿,又道,“那此刻臣妾可否前去?”
姬骞瞅了她半晌,无奈地摇摇头:“偏你最固执。”笑叹口气,“也罢,朕便带你去看看她。”
。
陛下与淑容娘娘的仪驾靠近,水阁外的众人远远地便瞧见了,立刻有人进去请皇后娘娘出来接驾。等到慕仪扶着瑶环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