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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紧的。那些见了唱小旦的 就动手动脚的浮浪子弟,在他那里碰了几回硬钉子,也都不敢招惹他了。〃
天禄笑道:〃我倒不信了。子弟们反会怕了伶人?〃
天福也笑了:〃早先自然是因为有胡昭华撑腰,这两年为兄我给林大人当差,也算沾光吧! 〃
天禄微微皱起眉头:〃戏饭不是好吃的,那胡昭华也未必安着什么好心。师兄你既已跳出这 个苦界,何不挈带师弟呢?〃
天福连连摇手:〃不要提起,我也闹不明白。当初林大人原是要我们兄弟一同进府当差的。 虽然出了点乱子,过后林大人不但免罪,还任用如故。师弟却无论如何不肯当差了,仍要去唱戏,怎么劝也没用。唉!如今在广州唱几个月,到澳门唱几个月,竟是越唱越红了……〃
〃出了什么乱子?〃天禄追问道。
〃一句话说不清楚……〃天福皱皱眉头,完全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
天禄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次重回广州,天禄原本一团兴奋和喜悦。自己一个唱丑角的戏子,能混到为钦差大人当差 ,光彩自不待言,还能挈带师兄师弟脱离苦海也说不定呢。可是天福见到他又惊又喜过后, 听说他在为新任钦差做事,立刻就不大自在,脸上带出许多疑虑。原来天福竟在被革职的林 大人手下做书吏!两家主人的尴尬关系,使兄弟之间也说不出的别扭。好在天福为人宽厚平 和,天禄又善于以滑稽化解难堪,大面子上还看不出什么来。
天寿就不同了,毫不掩饰对二师兄的冷淡,这叫天禄特别受不了。今天突然把他找来迎接他 最不想看见的柳知秋,恐怕也是小师弟在故意难为他。趁着小师弟不在场,天禄决心问个究 竟。
〃师兄怎么会到林大人手下当差的呢?〃
〃说起来,还是打师傅身上引起来的呢。〃
《梦断关河》四(3)
一提师傅,天禄就又不做声了。
天福温和地笑笑:〃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吃了好多苦哇!……〃见天禄面无表情 的样子,天福轻轻叹口气,有些话想说又不好说了。
两年前,他和天寿送走天禄回到家中,师傅就又失踪了,还把借来的所有银子和天禄留下的 八十两私房钱一股脑儿卷走,只在天寿枕边搁了块一两小银锭。害得天寿每每看着这小银锭落泪,总说无论如何他还天良未泯。
兄弟俩找遍广州也不见师傅踪影,最后一直找到九龙,因为那里有条裙带街,烟价最低烟馆 最多,是鸦片鬼的乐土。他们从没见过这么乌烟瘴气、肮脏下流的地方,可就在这地方的一 间破板棚里,他们找到了他当年名震南粤的昆曲名家、他们的师傅柳知秋!如今骷髅一 般,身上只剩一条破裤衩,躺在又湿又臭的烂稻草里等死。兄弟俩痛哭失声,师傅却痴痴呆 呆,连自己的弟子都不认得了……
这些事情说给对师傅深恶痛绝的天禄听,岂不是火上浇油?
天福于是极力对这些过程轻描淡写,很快说起在裙带街找到师傅后,如何四处请医给他戒烟 ,终无效果;如何奄奄待毙之际,幸亏林大人奉旨禁烟来到广东,才算遇到救星。
天禄诧异道:〃他一个烟片鬼,居然惊动了钦差大人?〃
〃想不到吧?师傅真是命大。〃天福笑笑,继续说,〃那天林大人亲自巡视各地,竟一直巡 到裙带街,发布禁令,封闭烟馆,鸦片鬼限期戒烟,违限者斩!一面又给这里的鸦片鬼分发 戒烟药丸,真所谓宽猛相济、软硬兼施,谁敢不就范!
〃林大人亲临,叫师傅感激万分,强支着叩头不止,流泪不止。林大人说了好些劝戒鼓励的 话,又问起师傅沦落的经过。后来看到我和师弟每天练笔贴了一墙的字画,对师弟写的'洁 身自好'的魏碑横幅十分赞赏,就命我俩当场书写,还考问了些四书和诗词,不久就着人叫 我们回广州,到钦差衙门做书吏。我从那时候起就没离开过林大人。〃
〃怎么,师弟还把那四个字贴在床头吗?〃
〃可不是,从小到现在都没变,一直也身体力行的,〃天福说着,不由得笑笑,〃只是好洁 成癖,那些古怪脾气多半也是打这儿生出来的。〃
〃怪不得呢!〃天禄点点头。
〃师傅呢,戒烟极苦也极难,有时候看他撞墙打滚、死去活来的样子,实在不忍;难得他终 于硬着头皮顶过来了。只是他再也不肯回广州,说是喜欢裙带街那处海边的屋子。其实他是有了羞恶之心,怕被广州的梨园同行耻笑罢了……〃
天禄不想继续有关师傅的话题,说:〃师弟从小娇弱,师娘和师姐都没了消息,你又去当差 ,谁照料他呢?〃
天福端正的容长脸上掠过一丝羞赧,笑道:〃不怕你笑话,说起来是真难!你刚离开那会儿 ,天寿真是什么都不会,我既身为师兄,责无旁贷,结果咱们大下处的梨园同行就传出几句话,说我跟师弟台上是夫妻,台下是兄弟,回家是母子……最苦是遇上师弟生病,请医抓药 不说,那买菜烧饭、刷锅刷碗、洗衣洗被、煎药喂药就都落到我头上,每天忙得分不清东南 西北!……好在也都熬过去了,借的钱也都还上了。师弟现在是名角儿,在大下处住了一套 房子,也雇了梳头师傅和跟包的,不比当初了。〃
天禄不住赞叹点头,心里却不那么好受。天福虽是诉说艰难,口气中不无自诩和脉脉温情, 这让天禄既羡慕又有点说不出的嫉妒。他一回来就感到一向冷冷落落的小师弟对天福很是依 恋,就像对他的英兰姐姐,原来其中有这许多缘故。天禄不由得叹道:
〃师弟这么一个人物,又是独子,师娘那么疼他,从小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怎么会说走就走 ,撇下他跑了呢?真不明白!〃
〃你千万可别对师弟提这话头!〃天福凑近天禄认真地说,〃这事我也疑惑,有一回说漏了 嘴,害得师弟大哭一场,一整天不吃饭!……那天他多喝了两盅,半睁着眼对我笑着说:都 说娘最疼我,假的!娘是指着我挣钱,大香小香才是娘的心肝宝贝儿哩!……说完又呜呜地哭 。我才要劝他几句,他倒把我轰出门说他要睡觉……你看,这不是醉话吗?……〃
天禄的心一下缩紧了:沉默寡言的小师弟心头埋藏着什么伤痛和秘密?小小年纪,独自承受 ,有多么艰难!……
天福朝江边码头看一眼,说:〃哦,有大船靠岸了,去看看。〃
天禄随他起身下楼,感伤还在心中缭绕。走向码头,他才意识到,就要同把他扫地出门的绝 情师傅见面了。
两年前,天禄是被师傅赶走的;如今他跳出梨园行,做了钦差大人的随从,回到广州,颇有 衣锦荣归的得意,不免想在同辈中显摆显摆,想要师兄师弟分享分享他的荣耀,便给师傅一 点颜色看看,不也很出气吗?
但事到临头,他的理直气壮、他的得意都被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所代替。他甚至担心,老爷 子肯认他吗?……纵然认定是师傅自甘堕落引起的师徒决裂,但天地君亲师在上,他终究逃 不脱〃犯上〃二字;每每想到这个,就不免心虚。
他跟天福出了茶楼才走了十来步,就远远看到了天寿。天寿一看到他们俩,便停步等候,还 指着两位师兄对身边的一个着长衫的男子说着什么。天福于是催促说:〃快走,师傅真的到了。〃
《梦断关河》四(4)
脚步加快,天禄的心扑腾得更快,当他在师傅面前站定的时候,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他绝 没有想到,那位着长衫的男子就是柳知秋!
他很受震动。这是师傅,又不像是师傅,但这确实是师傅!
天禄与师傅的目光一碰,不过短短的一瞬,他却读得明白:他们两人都想到了两年前那次前 所未有的激烈冲突。
两年后的今天,面对师傅,天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被惊住了。
留在天禄脑海中那个干枯、黧黑、色如僵尸、气若游魂的大烟鬼师傅到哪里去了?眼前的柳 知秋几乎和初到广州那会儿一样,甚至比那时候还要胖,还要白净。仔细看,能发现师傅的 背有些驼、面颊有些松弛、精神有些散漫,但这毕竟是脱胎换骨般的改变。林大人的禁烟竟 如此有成效,难怪天福天寿对林公百般维护了。想想师傅那样深的嗜好,戒烟要受多么大的苦楚和磨难,他竟然经受住了,这不能不引起天禄的悲悯和敬意,对师傅的怨恨消去大半, 当年师傅收留和培育教导之恩又回到了心中。
〃师傅!〃天禄跨前一步,低声喊道,就地跪了下去。
柳知秋似乎也从往事的回忆中醒过来,带着几分难以描述的羞赧,口吃地说:〃呃呃,你, 你回来了……〃他急于结束这尴尬局面,便赶忙说起别的,说得又快又急,〃风不顺,你们 等急了吧?……我这次来广州要办两件事,一公一私,都是大事。你们得把手头的活儿放一 放,一起把这两件大事办成办好!……广州戏园子景气不景气?胡家班还那么出众吗?近日 你们可知道胡公子的行踪?我有要紧事求他哩!……〃
他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说个没完,直到师徒四人回到老郎庙天寿的住处,梳洗完毕, 在摆满热茶和点心的八仙桌边坐定的时候,晚辈们才听明白了柳知秋所说的两件大事:
私事:柳知秋在裙带街的海边山坡买下一块地,已经在九龙的官府衙门上了鱼鳞册、领了田 契,从此就是柳家的产业了。他将要在这块地上重建家园。所以要来广州找头等好匠人,按初来广州时胡家为他们一家提供的那所带小花园的院子,原样照搬过去。
公事:为表感激之情,柳知秋和一帮情境相同的朋友集了资,先已请人在广州订下一块牌匾 ,敬送林钦差林大人,这两天约好吹打和陪同就要办。
天禄对这两件事,尤其是第二件很吃惊。他委婉地告诉师傅:林钦差已被革职等候查办。他 怕师傅会发怒,会叫骂,可师傅却沉默了,眉尖痛楚地扭动,咬了咬牙根,故作平淡地说:〃革职了,更要送。大家都去。〃
天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师傅所为显然不懂趋避、不知利害、不合时宜,但他内心深处又感 到高兴:他从小尊敬、感戴的那位柳知秋柳师傅,复活了。
《梦断关河》五(1)
两广历来被朝廷认为难治,外放到广州做官的无不为当地人的桀骜不驯头痛,也很难在百姓 中获得像样的口碑。如今广州百姓却对被革职的原钦差大臣、两广总督林大人表现出极大的 热诚。
十八日林大人革职的消息传出,一城哗然,街谈巷议全是此事。
二十五日两广总督卸事。自这日起,广州城内外各铺户居民士绅络绎不绝,往总督官署攀辕 【攀辕:字面上的解释是拉住马车车辕,转意为对离任官员的挽留。】者填街塞 巷,每日都有数千人之多。
二十九日是林大人辞行日,攀辕达到高潮:临近总督官署的几条街人山人海,拥挤不动,人 们举着各种各样的色彩缤纷的万民伞和各种各样大小不同的靴子【靴子:官员离任时 ,民间做各种靴子敬献,表示挽留之意。】,抬着明镜,捧着香炉,跟在一对对悬挂 着彩绸的一人多高的颂牌后面,在鼓乐吹打的伴奏下,数十人、数百人地一队接着一队、一 浪高过一浪地朝前拥。
颂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