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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游旧地,再晤故人,韵兰宁无感乎?〃
天寿很勉强地笑了笑,举目远望,眼里一片孤寂和迷茫,随即低下头轻声地、淡淡地说:
〃不敢。〃
烟波亭里,顿时一片寂静清冷。
〃哎呀,大爷你可回来啦!……〃冷香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冲进亭子就又是说又是笑的 ,〃哎呀呀,真跑死我了,气都透不过来啦!……〃他靠着亭柱娇滴滴地喘气,拿着粉红色 的小手绢沾汗。就这工夫,浣香也跟脚来到,向主人客人们请安。
生怕冷场似的,冷香赶紧走上去依在主人身边,娇媚地歪着头,笑道:〃还是大爷你的主意 好,今儿外请的名伶可真给咱们家这台戏增色啦!老太太跟太太看得这个高兴哟,咱们家多 少日子没这么开心了!……〃一口一个〃咱们〃,全然是〃自家人〃的亲昵口吻,显然是说 给这里〃外请〃的天寿听的。天寿默默不语,别人也不好答碴儿,听他又接着说起几位外请 名伶的绝招儿,连说带比画,有声有色。
冷香认为自己最美处,在嘴角边一左一右两个小小的饭窝,早就声称与大爷脸上的长酒窝正 好相配。为了展示这对饭窝,但凡说话,他就要抿嘴角嘬唇尖,还得顾及口形的秀气,于是 冷香那嘴唇就很做作。平日还罢了,只要胡大爷或是需要讨好的什么人在场,他那嘴唇的动 作和整个脸上的表情就叫人不敢看。也许有人专爱他这与众不同,天寿却赶紧扭开脸,宁可 去看清澈平静的湖水。
〃天寿的技艺可见长了,可惜大爷你上午不在家没看着!〃冷香终于把话锋指向了他的主要 对手,眼睛也笑眯眯地看定了天寿,目光中却带着挑衅的尖刺,〃可比两年前强多啦!…… 韵兰,我还以为你真的再也不登我们家门儿了呢!……〃
天寿只淡淡地瞥了冷香一眼,便转脸,低头,依旧不做声,可是红晕像潮水一样渐渐涌上来 ,很快他就面红耳赤,连脖颈都通红通红,眼睛里也蒙上一层亮晶晶的泪花,看什么都是一片模糊……
旁观的王映村十分纳罕:该脸红的洋洋得意,毫不脸红;不该脸红的竟脸红如许,倒像自己 做了什么亏心事,不由得回头看看胡大爷。而这位胡大爷竟像是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只维持着他那似笑非笑的样子,痴痴地望着天寿,不知在想什么。精明非凡的王师爷置身这种局 面,也觉得难以措词了。
天寿忽然走到封四爷面前,低声地说:〃四爷,咱们家去!〃说罢掉头要走。
封四爷很快地闪目看了看胡昭华,立刻笑道:〃什么话!哪有这样的规矩!〃雨香和浣香也上 前劝阻,说别走别走,下午还有戏呢。天寿不顾,径自走向亭阶。封四爷睁开了平日半闭的眼睛,声音里也带出了几分班主的威严:
〃天寿!又要使性子啦?〃
天寿在亭阶半腰停步,仍然执拗地低着头不做声。
胡昭华大步赶上,站在亭阶下一级,仍比天寿高着半头。他低眉凝目地望着天寿的面庞,柔 和又亲切地说:〃韵兰,咱们可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你这忘年交的小友,竟然一点面子都不 给吗?……〃
这低低的声音像是带着琴弦的震荡,天寿忍不住身上蹿过一个冷战,他咬牙顶住,顽强地不 作回答。
胡昭华回头看了冷香一眼。冷香脸上闪过一刹那的难堪和惊惧,他立刻跑上去搂住了天寿的 脖子,笑嘻嘻地说:〃哎呀呀,你怎么还是这样不识耍!……跟你逗着玩儿就当真了?…… 〃
天寿仿佛又哆嗦了一下,想要从冷香的搂抱中脱身却没有成功。
王师爷这时候才赶紧用他的沙哑嗓子大敲边鼓:〃是啊是啊,一句笑话,什么要紧!都两年 了,过去的事还记着它干吗!……〃见胡昭华和冷香一起回头瞧他,他一缩脖子,嘿嘿笑着 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后来,胡大爷和封四爷陪着天寿在前面走,冷香浣香随后跟着,同往怡情榭,雨香和王师爷 落在了最后。王映村平日跟家班的小戏子们玩笑惯了的,尤其喜欢跟这个小小旦逗闷子,今天见这孩子忽闪着长睫毛只不做声,一张可爱的桃子脸竟一派深思默想的神色,觉得很奇怪 :
〃小不点儿,怎么啦?舌头叫猫儿叼走了?〃
雨香哧哧一笑,说:〃今儿这么古古怪怪,真没见过!〃
〃古怪?哪儿古怪了?我怎么不觉得?〃王映村的瘦脸上全是不怀好意的笑。
〃骗人!……刚那一会儿,你们都跟吃了胡椒面儿一样,全都辣得说不出话,是不是?这还 不古怪?……还有,大爷那样子也够怪的。〃
〃不怪呀,我怎么看不出来呢?〃王映村故意反问,全然是在怂恿。
《梦断关河》一(4)
〃还不怪?他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韵兰看!……一点儿也不像他平日看冷香浣香他们的那个 劲儿!倒像……倒像……〃
〃像什么?〃王映村追问一句。
〃像……像在看一张好画儿、一朵好花儿,要不,就像是喝好酒品好茶那种样子!……我也 说不清!〃
王映村脚下一停,差点儿绊倒,惊异地瞪着雨香,吸了口凉气,咝咝地说:〃小东西,眼睛 怎么长的,这么毒!……你说得够清楚的了!……我可是一直也没弄清……〃
王师爷的失态仿佛鼓励了雨香,他突然十分好奇地问道:〃你们老说两年前两年前的,两年 前出过什么大事吗?〃
王映村又是一惊,停了片刻才说:〃你这小不点儿!心有九窍不成?〃说着伸手捏着孩子五 月鲜桃一样红红白白的小脸蛋轻轻抖了抖,〃别问啦!知道的事儿多老得快,也没好处!…… 〃见这孩子还不肯罢休,干脆牵起他的小手,说,〃快走吧,咱们落远了!……你还小,就 是告诉你你也不明白!〃他一面说一面走,一面还不住地摇头。
事情是发生在两年前,可它的由来却很是长久
当年,经柳知秋一手调理出来的胡家班,在胡昭华的婚庆中一炮打响,于是有口皆碑,很快 就出了名,十三行各家但凡有喜庆,莫不以请到胡家班为荣。
广州城风俗,每年秋间设坛建醮以祈福消灾,届时全城各处高搭彩棚遍张灯火,和尚道士诵 经,梨园弟子演戏,彻夜喧阗,士民若狂。柳知秋领着弟子们参与了这样的一次义演之后, 更是声名大噪,〃满城争说胡家班〃,一时间,〃三天〃、〃二香〃天福、天禄、天寿 和冷香、浣香,都成了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名人。柳知秋更成了各大戏班、各处头等青楼争 相邀请的名师,俨然羊城一绝。
两年过去,柳知秋坐定了岭南曲界宗师的地位,身价百倍,一派蒸蒸日上。
眼看柳知秋与胡家的三年合同期满,梨园界、商界乃至市井巷陌都在议论传说,柳知秋将以 〃三天〃为台柱,另组〃玉笋班〃到城里演唱。也有的人断言,胡家决不会放走柳知秋,定会再续三年合同。
两种传说都不是捕风捉影,但都没有成为事实。
为了把〃三天〃留在胡家班,胡昭华极力想要挽留柳知秋,但最后是胡家老爷子拿定主意, 要柳知秋师徒走人,因为柳知秋已染上烟瘾,鸦片抽得越来越凶,到与胡家合同期满的时候,已欠下胡家一万多两银子的烟债了。这样,离开胡家的柳知秋,哪里还有精力和财力 来圆他早年独力团组〃玉笋班〃的梦?他们全家只能寄住到老郎庙,也就是梨园中人叫做〃 大下处〃的梨园总局,靠天福天禄天寿三兄弟搭班唱戏拿戏份儿过活。
〃三天〃在广州名头响,人缘好,戏份儿都不薄,让全家过个舒心日子原本是轻而易举的事 。无奈柳知秋一开始吸食的就是当时质地最高、价格也最高的公班土,中等或低等的如金花土之类,他根本不能过瘾。他既不像胡昭华有富可敌国的家私供其任意挥霍,也不具备王映 村之流的精明来调节自己的嗜好,很快就走上所有鸦片鬼走过的同一条道儿。三年以后,他 已不成人样儿,没有人还认得他是梨园名师柳知秋,若不是天寿一次次苦苦哀求,老郎庙早 就把他撵出去了。
正是俗话说的:一人抽大烟,全家上刀山。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柳知秋从连偷带 抢变卖妻女的首饰衣物,进而偷卖起天寿兄弟的行头来了。
行头可是养家口的家伙什,少了它上不了台唱不成戏,难道全家去喝西北风?所以,每回 都得想法借钱赎回来。借贷的对象自然就是胡家公子胡昭华了。
〃三天〃虽然随师傅离开了胡家班,胡昭华依然看重他们兄弟,凡是家中有堂会总是高价相 请;而每次朝他借贷赎行头,也不必还钱,只须回胡家班说几出戏【说戏:戏曲术语 。旧时戏曲艺人教戏学戏,大多口传心授,并无曲谱、身段谱可供依据。通常都由教师口述 剧情,带领念唱并做示范动作,因而称为说戏。】,酒宴前唱几曲应应景,也就了账 了。对天寿更是格外厚待,有求必应,称之为忘年交的小友,就像他不曾离开胡家班一样。 天寿也就比师兄们更经常地出入胡家,庆幸自家落难中还有这样一门〃富朋友〃。
那天,天寿不知是第八回还是第十回了,愁眉苦脸、满头大汗地来到胡家门口,连应门的家 童都说:〃三爷又要赎当了?〃并告诉天寿,公子爷没出门,正在书房。
书房院子的大门却是闩着的,明明听得里面有人声,敲了两下没人应。天寿急得浑身冒火, 胸背的衣裳都被汗水湿透了,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胡公子,一定要筹到这笔救命钱,胡家是惟一的救星了。
天寿记得这院子还有个小门,直通书斋的侧厅,便绕到院后从小门进去。他心急火燎,脚步 匆忙,竟没有注意从书斋正厅传来的一片喘息,但紧接着的〃啊啊〃的狂野嚎叫吓了他一跳 ,赶紧止步,闪身隐在正厅与侧厅间雕花隔断后头,心惊胆战地看到了他最害怕看到的一幕 :正厅里,胡公子坐在美人榻上,冷香坐在他怀中,正在干那件因难以描述难以出口而被雅称为〃采后庭花〃的勾当!
天寿生在梨园长在梨园,当然知道这在当时的梨园很普通。京师和各地都有梨园人家设的像 姑堂子,当像姑的优伶能够锦衣玉食、豪华奢侈,靠的是这个;他也知道胡昭华所以厌恶女人,好的就是这个;胡家班的清俊孩子差不多都是他收用过的,他常见他们因此明争暗斗、 吃醋拈酸。但是,亲眼看到这场面,仍使他震惊:冷香的娇笑娇嗔娇啼如此可怜又下贱;平 日里风流倜傥的胡公子,此刻满头青筋暴露、双睛突出、嘴脸歪扭,那姿态、那景象如此丑 恶,仿佛不似人类……
《梦断关河》一(5)
天寿只觉得胸中阵阵作呕,猛地一个转身,恨不能刹那间逃离这可怕可恶的所在。忽听得胡 昭华一声怒吼:〃谁在那里偷看!〃跟着,一只瓷花瓶飞过来,正砸在天寿隐身的隔断上, 〃哗啦〃一片响,瓷片和鲜花绿叶带着水洒了一地。天寿无奈,只得站出来,扫了那两个一 眼,就赶快移开目光注视地面,他实在不好意思再看。满地碎片,如同此刻他的心,他感到 了难言的痛楚。
他依恋的、信赖的、惟一能够倾心交谈的忘年交,不复存在了。
他心目中那个英俊豪爽潇洒不群的美好身影,将永远笼罩着丑陋的阴云……
美人榻上两个人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