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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初年,为避洪杨之乱,户部过早准许了西帮票商携带巨资,撤庄回晋,一时造成京城市面凋敝,很受了朝廷非难。那时,户部也未料到,西帮票号一撤,京师金融的一大半江山,竟给他们带走。这一次,户部当然不敢轻易准许了,谁敢担这样的责任!而且,珠宝市炉房全毁,京城金融已是一片混乱,哪还敢再叫西帮撤走?
撤又不叫撤,留下,你朝廷官府又保护不了,义和团说烧就把炉房给全烧了,留下这不是等死吗?
可这样的怨气,跟谁去说?
皇城正阳门被焚,清廷也受了震惊,再次严令下头查禁义和团的横暴行径。可怜这样的严令,已经不能生效。义和团不但未有什么收敛,反而扬言要焚烧外国公使馆。
这时的京师,已经是义和团的天下了。不但满大街都是拳民,三五成群,持刀游行,许多王公世爵也把拳团的大师兄,迎入府第,殷勤供奉起来。这时义和团散发的揭帖,已经是直指洋鬼子了:
兵法易,助学拳,
要摈鬼子不费难。
挑铁路,把线砍,
旋再毁坏大轮船。
大法国,心胆寒,
英吉、俄罗势萧然。
所以,义和团说要焚烧外国公使馆,朝廷也怕了。只得通告东西洋各国公使,请暂时回国避一避。
东西洋各国见清廷已压不住京师局面,早在五月初就提出蛮横要求:准许他们派兵进京,保护公使馆。日本使馆的书记生被杀后,东西洋各国更强横提出:让出天津大沽炮台,以便更多外国军队登陆,进京保护各国公使馆和侨民。现在,你叫人家回国避难,哪能答应?
五月二十一,俄、英、美、日、德、法、意、奥八国联军,攻占了大沽炮台。
五月二十四,德国公使克林德,在东单牌楼附近被清兵击毙。
第二天,清廷颁布了《向各国宣战谕旨》,明令将义和团招抚成民团,“借御外侮”。当政的西太后所以下了决心,向洋人宣战,据说是在大沽失守后,接到了谎报:各国列强将勒令她归政光绪。这不是戳在太后的心窝上了!这种谎报,不用问也是端郡王载漪一伙弄的勾当。
朝廷宣战后,怎么战法?不过是叫庄亲王载勋和协办大学士刚毅,统领京城的义和团,再加上董福祥带的一些甘肃兵,去围攻东交民巷的外国公使馆和西什库教堂。这一围攻,就是五六十天,久久攻打不下。义和拳刀枪不入的神功,这时也不灵验了,使馆区射出的洋枪洋炮,还是一片一片将拳民打倒,血流成河。
京城已乱成了这样,官府哪还顾得上给你保护商家!户部虽然不叫西帮撤庄,但珠宝市的炉房也根本无法修复,金融生意就是不想歇市,也得歇了。
天成元京号的戴膺老帮,见京城局面一天比一天险恶,当然也是加固了门户,购买了刀械,还雇了位相熟的镖局武师,驻进字号。生意既不能做了,伙友们只剩了一件事:日夜轮流保卫字号。
字号里最值钱的,当然是账簿、票据。现在已从容作了处置,该匿藏的,精心作了匿藏;必须携带走的,也作了精简、伪装,到时候,说走就能带走。
戴膺感到不大好处置的,还是银窖里那将近八万两银子。对于京号来说,八万两现银,不是一个大数目的存底。去年年底大合账,库底刚刚清了,今年又遇了这种乱世,生意清淡,所以现银的存底实在不多。但经历了前门大火的熬煎,才知道突然出个事,这八万现银真还不好带走!票号走票走惯了,突然要走银,真还得多费心思。眼下京师已成孤岛,信报电报都不通,往外调银只有请镖局。可这么兵荒马乱的,已经没有一家镖局肯揽这种危险的营生了。银市一停,放贷已不可能。再说,商家都岌岌可危,轻易又敢放贷给谁?
戴膺经几天苦思,终于想出了一个大胆的办法:京号全体伙友,都可以向京中的亲朋好友,出借银钱;以字号的商银或个人的私银出借,都成;写不写利息,也都成;往出借多少,字号给你支多少;日后时局平静,能收回多少,算多少,收不回的,绝不怪罪。
听了戴老帮的办法,谁都不敢相信!
西帮票号本来有铁规的:在外驻庄的伙友,从老帮到小伙计,都不准个人与外界发生借贷关系,也就是私下里既不能借外人的钱,也不能借钱给外人。为了这条号规,伙友驻外期间,字号只发给有定例的一点零花钱;辛金,身股所得红利,都是下班回到山西后,由总号发给。平时在外,谁也没有自己的私蓄。一旦查出谁有私钱,那是要被立马开除出号的。
所以,初听了戴老帮的办法,谁敢相信?这不是叫大家违犯号规吗?
而且,那样优待的条件,简直等于是拿了字号的银子,到外面去白送人!
但戴老帮毅然决然说:“这事由我做主,日后老号、东家怪罪下来,与各位不相干。现在遇非常之变,所以要有非常的应对。看京师局面,我们就是拼死守卫,只怕也保全不了这八万两银子。与其如此,还不如借给京城的朋友,日后就是收不回来,也算是花钱买了许多人情。这总比被歹人抢去,要强得多!”
这样一说,大家才明白了些。
“再者,及早处置了这八万现银,我们也可一门心思来自卫保平安了。遇此非常战祸,作为领庄人,我拼死守卫的,首先还是各位同仁的平安。老号把各位派到京号来,能不能建功立业先不说,我总得叫各位能平安下班,有个囫囵身子回到太谷吧?”
戴老帮这几句话,更说得大家心热眼湿了。
结果,没有几天,天成元京号就不动声色将八万两存银处置了。说是借给了亲朋好友,其实也都是京城的一些“关系户”,做生意用得着的一些老“相与”。因为大家在京城既无家室,也无私蓄,实在也有不了几个私交。
这样周济京中的亲朋好友,当然还是戴老帮和梁子威副帮借出去的银子多:毕竟他们在京交际广,常拜的衙门也多。除出借给私人外,他们也暗暗张罗着,借给户部和顺天府几笔官债。
天成元这一仗义之举,果然在危难之时为下了朋友。京城的金融业瘫痪后,许多人拿着银票无处兑钱,正犯急呢,真难为天成元还能记着他们。这些受了优惠的朋友,当然是感激不尽
,多少年后说起来还是念念不忘。
戴膺这一着棋,随着时局一天比一天险恶,更显出其英明来。
京城的西帮票号同业,虽然也都关了门,在竭尽全力保卫字号,但对京师局面却有不同看法。大多老帮还是抱有一丝幻想的,尤其是几家大号,一直以为京师局面总不至坏到塌了底。
朝廷虽然对洋人宣了战,可也不见调集各地兵马开赴津门。像张之洞、刘坤一、李鸿章、袁世凯这些疆臣重镇,不但按兵不动,还都在紧急上奏:怎么能向东西洋这么多强国同时宣战?一国尚不敌,如此刺激众强国联合起来,一齐来犯大清,实在是鲁莽失当!听了这样的消息,许多老帮还以为,与洋人这一仗不会真打,至少是不会打到京城来。
蔚丰厚的李宏龄老帮,素有毒辣的眼光。可惜他正回山西歇假,不在京城。日升昌的梁怀文和蔚字号的在京老帮,也对京师局面抱有幻想。这更影响了许多老帮。
既认为乱局不至乱到穿帮塌底,各号就在一味拼死坚守,大多没有做弃庄撤离的准备。不但字号里的存银未作紧急处置,就是对账簿、票据,也没有作大的应急处理。等死守到七月,京师陷落,朝廷出逃,天塌地陷一般的大劫难降临时,真都抓了瞎。临时起了巨额现银出逃的,没有不被抢劫一空的。许多京号连账簿也没有带出来。蔚泰厚是在八国联军攻入京城前夕,起了十万两现银往出逃,只行至彰仪门,就遭到抢劫,一两银子也没留下。当然,这是后话了。
在五月六月间,对京师局面未存幻想的,除了天成元,只有乔家的大德通等少数几家。不过,大德通的周章甫老帮,也还没有戴膺那样的魄力,散尽存银,轻装应变。周章甫倒是早作了收缩,字号存银不多。
到六月十八,天津被八国联军攻陷,消息传到京师,大多票号才慌了。洋人能攻下津门,京师大概也难保。但这时再张罗着做撤庄的准备,已经不太容易了。特别是处置各家的存银,真是运也运不出去,贷也贷不出去,还是只有死守。
戴膺听到天津陷落的消息后,倒是很容易就能作出决定:尽快从京城撤离。他们说走就能走人,已经没有太大拖累。需要妥当谋划的,只是选哪条路回山西,路上又如何对付义和团。
走南路,路过的涿州、保定、正定,那都是义和团的大本营。走北路,打听了一下,南口,延庆,怀来,直至张家口,也都成了义和团天下了。既然都一样,何必走北路绕远。
在天津陷落前,戴膺已经和伙友们密谋了一个出逃方案:大家装扮成贩卖瓦盆瓦罐的小商贩,三二人推一辆装瓦盆的独轮车,慢慢往山西走。这种卖瓦盆的小商贩,本就游走四方,又都是卖苦力的,义和团多半不会找麻烦。瓦盆瓦罐,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用怕拦路抢劫。而瓦罐里,也正好藏匿必须带走的账簿和盘缠碎银。这样推车走千里,虽然苦了大家,但路上平安得多。
在这种时候,还能说苦?
伙友们都说:“别人倒好说,就怕戴老帮、梁副帮受不了这份罪。”
戴膺说:“我不想受这份罪,难道想等死!”
真是也没有选择。
因为早定了这样的出逃方案,买来推车、瓦盆,以及做苦力穿的衣束,也就先一步办妥了。这也不难,不过是遇见卖瓦盆的,多出一点银钱,连车带货都盘下来,就是了。做苦力穿的衣束,那更好办,满街都是。
戴膺本来打算,在六月二十四就弃庄离京。但就在二十一那天,梁子威副帮却提出:他要留下来守庄。反正是一处空铺子了,也不用怕抢劫偷盗,他一人守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危险。
但空铺子里留守一个人,对天成元的名声,毕竟好些。西帮都没走呢,就我们头一家人走楼空?
梁子威这样一说,许多伙友也争着要留下。
戴膺见此,也深受感动。他何尝没有这样想过?但这分明是生死未卜的差事,交给谁?他自家留下,那谁也不会走了。可答应梁子威,实在也是于心不忍。梁子威跟了他多年,是个难得的人才,正可担当大任呢。
他就说:“算了,算了。我看也用不了几天,西帮各号也得跟我们一样,弃庄离京。就这么几天,能坏了我们的名声?我才不信。”
梁子威说:“戴老帮是信不过我吧?我留下晚走几天,也危险不到哪!我跟戴老帮这许多年,也学了些本事,看着守不住,我也撤得出来,不会傻等着送死。要是西帮都撤了,我保证带了一条囫囵性命,回到太谷。”
梁子威一再这样说,戴膺也只好答应了。
见答应了梁副帮一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