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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这位知县老爷是真生气了。解送到汾州府倒也不大要紧,天成元与汾州官场很熟,更好说话。只是这样一来,邱泰基弄下的这点狗屎事,就要张扬出去了,对天成元的名声不好。
孙北溟正要另行谋划,尽快洗刷了这点狗屎,康庄德新堂就传来了康笏南的话:
“孙大掌柜你辛苦一趟,赶紧去灵石,把我这封信面呈人家县太爷。你要是忙,柜上走不开,那我就去一趟。”
这话很清楚,老东台是要他务必亲自走一趟。弄得这样隆重,是要面呈一封什么信呢?信也没有封口,孙北溟抽出来看了看,除了客套,就是一句话:“务请秉公行事,严惩邱某,彼系混账东西,早该严惩了。”
老东台这句话里,好像有对他的不满吧?早该严惩,那还不是说他孙某人对这个邱混账纵容太久了!
孙北溟大掌柜不敢犹豫,赶紧动身奔灵石去了。
快到灵石的时候,他才忽然明白,这一去,将康老东台的信呈上后,知县就会放人。信是康老太爷亲笔,又由他这大掌柜亲自远道来送,也没有求情,是促你严惩,面子给足了,理也占住了,人家更有台阶可下。他当初的处置,是太草率了,太没有把这个知县放在眼里,先放了一张银票在那里,人家怎么好踩了下台?
果然,信递上去,就把人放了。知县老爷说:“想怎么严惩,你们自己严惩吧。康老前辈的贤达,我是知道的。”
“大老爷的仁慈,我们也不会忘。”
离开灵石前,他交待天义隆在这里领庄的老帮,等遇个节日,再把那张银票给知县老爷送去。
邱泰基见孙大掌柜亲自来解救自己,还以为是一种格外的看重。所以,也没有几分愧色,只是说要铭记大掌柜的知遇之恩。
孙北溟赶紧正色说:“邱掌柜你快不敢这样说,我来灵石,是奉了康老太爷之命!要谢,你去谢老东台,不敢谢我!”
听了这话,邱泰基更有了几分得意,说:“我当然得向老东台谢。这个县官,也是太没有见过世面了。”
孙北溟冷冷哼了一声,心里说,邱泰基,邱泰基,看你精明,原来也只是点小精明,到现在了,还什么也看不出来。回太谷的一路,再没有同那邱混账说话。孙北溟一路只在想,到底该怎样严惩这个混账东西。
回到太谷,邱泰基本来想休歇几天,再去向康老太爷谢罪。没有想到,他到家的第二天,德新堂就派人来请他了:
“邱掌柜要是能走开,就请在初九辛苦一趟,康老太爷想见见。初九走不开,邱掌柜你定个日子。这是康老太爷的原话。”
那就初九吧。邱泰基他再张狂,也不敢给老东家定日子。
西帮商号一般都有种忌讳,那就是总号大掌柜以下,从协理即俗称二掌柜的,到各地老帮、普通伙友,都不宜随便去见财东。在晋省商界,字号的总经理、大掌柜这类人物,也被称为领东。因为财东是把生意字号交给了大掌柜一人,由他全权经营料理,东家不干涉具体号事。下面的人到财东那里说三道四,算怎么一回事?不过,康笏南有个喜好,爱听各地码头的新闻逸事。所以有驻外埠的雇员下班回来,他就挑选一两位,请来闲坐,不涉号事,一味海阔天空地神聊。请来的有老帮,也有一般伙友。能被老东家邀请去闲聊,无论是谁,那自然也是种荣耀。邱泰基一向就是常被老东台请去聊天的老帮。这回出了如此的稀松事,老东家不仅亲手搭救,而且依旧请他去聊天,可见对他的器重不同一般。
谁不喜欢能赚钱的人呢!
可怜的邱泰基,就是带着这样一份心情,悠悠然来到康庄。他哪里能料想到,等待着他的竟会是那样一种场面!
他几乎给吓晕过去。
康老东台愤然离去后,他就那样一路跪地爬行,追来追去,老东台依然是拒不见他。他就伏在老太爷居住的老院门外,整整一天,长跪不起。他常年享惯了福,哪经得起这番长跪!人都跪得有些脱了形,也没有把老东家感化了。
到中午时候,康老夫人派人给送来一个跪垫。他早听说了,老夫人又年轻又开明,没有想到竟也这样仁慈。
但他哪敢往那垫上跪!
管家老夏也仁义,几次来劝他,邱掌柜先起吧,先回吧,过些时再说吧。还差人给他送水送饭,劝他吃喝几口。
他哪里能吃喝得下!
眼看日头西下了,邱泰基才绝望了。他朝老院的大门磕了三个头,才艰难爬起,摇摇晃晃离开了德新堂。
来时雇的马车,早没有了影踪。老夏要派东家的马车送他,他哪里敢坐!康老太爷说他“出必舆”,他不坐车了,不坐车了,从此再不坐车了。他摇摇晃晃出了康庄,跌跌撞撞向县城走去。老夏怕出事,派了一个下人,在后面暗暗跟了他。
正是五月,天已经很长了,从夕阳西下,到夜幕垂落,中间还有一个长长的黄昏。康庄距县城,也只十几里路。但邱泰基摇晃到南关时,夜色已重。他没有进城,也没有雇车回家。他家还在城北的水秀村。他就在南关寻了一家小客栈住下了。
住下,又哪里能睡得着!
他越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就越觉得害怕:很可能他已经不是天成元的人了。从十四岁进康家天成元,到今年三十四岁,二十年都放在这家字号了。就这样,全完了?
3
次日一早,邱泰基惶惶然赶到总号。
孙北溟大掌柜,倒是立刻见了他。忽然之间,见他整个儿都脱了形,原来那样一个俊雅倜傥的人,竟变成了这样,孙大掌柜也有些惊讶。
邱泰基扑通一声,就跪下不起。
“邱掌柜,快起来,快起来。有什么先说,是不是见老东台了?”
邱掌柜已经泪流满面。
“还用得着这样,邱掌柜,起来,起来,有什么话,先说说,老东台说了你些甚?”
半天,邱泰基才把康老太爷奚落他的那个场面说了出来。
孙大掌柜听了,沉默不语。
“大掌柜,你看老东台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能吃天成元这碗饭了?”
“大掌柜,只有你能救我了,只有你了!”
孙北溟一脸严峻,仍不说话。
“大掌柜,我知道我不成器,我知道我叫你为难了,看在我效力天成元二十年的分上,大掌柜,在下只求你告诉我,我还有救没救?”孙北溟长叹了一口气,说:“邱掌柜,邱掌柜,我一向是把你看成聪明过人,有才学,有襟怀的人,怎么你肚里就装不下那一点小功劳,那一点小盈利,那一点小局面!你才赢几个小钱,就要坐绿呢大轿!人家陈亦卿老帮在汉口张罗的,那是一种甚局面?戴膺老帮在京师张罗的,那又是一种甚局面?我在老号张罗的,是甚局面?你坐绿呢大轿,那我们该坐什么?
你进天成元二十年,我今天才知道,你并没有学到天成元的真本事,未得我天成元真传!”
“大掌柜,这一回,我才知道我不成器,有污东家名声,更空负了大掌柜你的厚望。”
“你起来吧,起来说话。”
邱泰基仍执意跪着,不肯起来。
孙北溟厉声道:“起来!你怎么成了这样?”
邱泰基这才站了起来。
“坐下。”
邱掌柜畏缩着,不敢坐。
“坐下!”
他虽坐了,仍一副畏缩状。
在邱泰基的印象里,孙北溟大掌柜什么时候都是那样一种优雅恬静、不温不火、举重若轻的样子,像今天这样严厉形于色,他还是首次经见。他能不畏惧紧张吗?但大掌柜肯见他,还肯叫他坐了说话,又唤起了他的一点希望。
“叫我看,你是染了当今官场太多的恶习!你擅长和官场交往,那是你的本事。可你这本事,要图什么?是图兜揽生意吧,不是图官场那一分风光吧?官场那一分风光,又有甚!你这么一个票号的小掌柜,不就把它兜揽过来了?河南那个藩台大人,要不是我拦挡,你早和人家换帖结拜了。他是朝廷命官,一方大员,你是谁,他为何肯与你结拜?向来宦海风浪莫测,这位藩台大人明日高升了,你荣耀,咱们字号也沾光;他明日要是给革职抄家呢,你这位结拜兄弟受不受拖累?咱们字号受不受拖累?你聪明过人,就是不往这些关节处想!说你未得我天成元真传,你不会心服。”
“大掌柜,我都这样了,哪还敢再空疏张狂!”
“邱掌柜,你要命的关节,不是空疏,是不懂一个‘藏’字。”“‘藏’字?”
“实在说,无论官场,无论商界,这个‘藏’字,都是一个大关节处。官场一般要藏的,是拙,是愚,是奸,是贪,因为官场平庸之辈、奸佞之流太多。他们这班人,内里稀松,才爱面儿上张扬、显露。倒是官场中那些贤良英杰,常常得收敛不彰,藏才,藏智,藏贤,藏锋。
你一个商贾,学着那班庸官,张扬个甚!我西帮能把生意做到如此局面,生意遍天下,商号遍天下,理天下之财,取天下之利,就是参透了这个‘藏’字。藏智,藏巧,藏富,藏势,藏我们的大手段、大器局。都说财大气粗,我西帮聚得天下之财,不讲一个藏字,那气势还了得!不光会吓跑天下人,招妒于天下人,恐怕朝廷也不会见容于我们。”
“大掌柜,我是太浅薄了。”
“你是犯了我西帮的大忌,我西帮最忌一个‘露’字,最忌与官家争势。世人都说,徽商奢
,晋商俭。我晋商能成就如此局面,岂止是一个俭字。俭者,藏也。票号这种银钱生意,生利之丰,聚财之快,天下人人都能看见,人人都想仿效,却始终为我西帮所独揽独占,为甚?惟我善藏也。咸丰年间,杭州那个胡雪岩,交结官场,张罗生意,那才具,那手段,那一分圆通练达,还有那一分风流,恐怕都在你邱掌柜之上吧?”
“大掌柜,不要再讥笑我。”
“他胡雪岩自视甚高啊,居然也仿照了我西帮票号的体制,开了一家阜康票号,还以南帮票号称之,好像要抗衡我西帮。他哪有什么帮,就他一家阜康而已。那阜康还没有弄出什么局面,他胡雪岩倒先弄了一个官场的红顶子戴了,接了一件朝廷的黄马褂穿了,惟恐天下人不知他胡雪岩手段好、场面大,他那阜康不倒还等什么!邱掌柜,光绪六年阜康倒时,你在哪儿?”
“我进天成元刚一年吧。不过,我也听说了,阜康倒时,市面震动,拖累了不少商号。”
“岂止是拖累了别人,对我西帮票号的名声,也大有伤害。朝廷一时都下了诏令,不许民间票号再汇兑官款。胡雪岩他也爱奢华,爱女色。邱掌柜,我看你是想师承胡雪岩吧?”
邱泰基听了这句话,又扑通跪下了。
“大掌柜,听了你的这番教诲,往后我怎么还能那样!”
“邱掌柜,咱先不说往后。往后你在不在天成元吃饭,我真给你说不好。我给康家德新堂领东也几十年了,像老东台这样的举动,我只经见过极少的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