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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北溟终于从老院出来时,三爷刚刚从外面赶回来,满头大汗。
孙北溟就说:“三爷回来得正好,晚一步,我还得再跑一趟。”
三爷说:“我就是听说大掌柜到了,才破了命往回赶!”
三爷怎么知道他来康庄?孙北溟就问:“三爷到柜上去了?我来时怎没碰上三爷的车马?”
“我没进城,只是往龙泉寺走了一趟,想消消暑吧。”
看来,是老太爷暗中派人把三爷叫回来的。他猜得不差:这回,老太爷是要看看三爷的本事。孙北溟忙说:“三爷先洗浴更衣,喘口气再说。你既回来,我也不着急了。”
三爷哪能从容得了,匆匆洗了把脸,就跑了出来。
孙北溟先将县太爷微服到访的经过交待了一遍,才对三爷说:“这不是件小事,所以得同东家仔细计议。尤其京津两号遭劫后,留下的窟窿太大。”
三爷就说:“这样大的主意,当然还得老太爷拿。大掌柜见过我们老太爷了吧?”
孙北溟说:“见是见过了,可老太爷说,他早已不管生意上的事,让三爷你拿主意。”
三爷忙说:“大掌柜你还不知道呀,我哪能拿得了这样大的主意?还请大掌柜进去劝劝老太爷。”
孙北溟说:“我没把嘴皮磨破!可你们老太爷高低不理睬,只是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能替他们管到什么时候?不管了,不管了。三爷,要劝,你进去劝吧,老身无能为力了。”
三爷说:“大掌柜都说不动,我更不顶用。那大掌柜先拿个主意,我再呈报老太爷。”孙北溟听这样说,就觉三爷老练些了,便说:“三爷,不是我推托。字号该拿的主意,我拿;东家该拿的主意,我可不能多嘴。”
三爷说:“东家该拿的大主意,无非是填补窟窿吧?这倒好办。老太爷早放过话:京号、津号及各地受害庄口,生意赔损系时局连累,与字号经营无关,所以不拘窟窿多大,如数由东家填补。大掌柜也知道,西帮为商之道中,无人能企及者,就在一个‘赔得起’。”
孙北溟没料到三爷会说得这样痛快,便说:“东家既拿了这样的大主意,京津庄口复业,也就没有大难处了。”
三爷却说:“近来同仁间议论的,是要求户部能宽限时日,暂封旧账,待京津字号有所复元后,再清还旧债。否则,复业之初,我们势必被债主围困,连门也开不了!遭遇了如此浩劫,京中官民谁不急着用银钱?”
孙北溟说:“此议好办。写一个呈帖,递往抚台衙门就得了。”
三爷说:“谁来写这件呈帖?谁来收拢西帮大号一哇声附议这件呈帖?总得有人挑头张罗吧!”
孙北溟说:“太谷那得志诚信出面,人家是老大。”
三爷说:“祁县、平遥那头呢?”
孙北溟说:“他们也不会闲着。跟他们联络,我看得三爷出面。”
三爷忙说:“我哪成!”孙北溟说:“志诚信的财东,哪有堪当此任的?太谷首户曹家,它又不开票庄。你不出面,还能叫谁出面?”
三爷说:“孙大掌柜,你得出面!”
孙北溟说:“我闲不着。太谷商界的事,由志诚信的孔大掌柜张罗,我也得帮衬。返京在即,自家字号里更有一大摊事呢。”
孙北溟极力鼓动三爷出头露面,也是想叫他露出些本事来,令康老太爷称心。一辈子了,孙北溟还能摸不透康笏南的心思?
三爷见孙大掌柜这样抬举他,也就答应下来,说:“那我就多跑几趟腿。”
孙北溟说:“还有件事,也得三爷拿主意。”
三爷问:“什么事?”
孙北溟说:“京号复业,当然还得戴膺老帮领庄。除了他,别人真还担当不起。可津号复业,派谁去做领庄老帮,就叫人颇费踌躇了。”
三爷立刻说:“字号驻外老帮的人位安排,那是大掌柜你的事权,我决不敢多嘴!”
孙北溟说:“三爷别说这见外的话。生意毕竟是你们康家的,遇了难处,你能袖手不管?”
三爷说:“我不是见外。遇眼下这种历劫复兴的大关节处,更得仰赖大掌柜呢。我年轻浅薄,跑腿还成,别的真不敢多嘴!”
这几句话,叫孙北溟听得很舒坦。他倒也不是有意试探三爷,看懂不懂规矩,津号老帮的人位,实在也叫他犯难。尤其前年五娘受害后,津号本来就叫他发怵。便说:
“三爷既不见外,就先听我说说津号的难处。去年津号受洗劫最烈,不必多说了。前年因老身用人不当,令五爷五娘受害,也不多说了。但自刘老帮出事后,津号领庄老帮一直未安排妥当。原拟将东口的王作梅调往天津,王掌柜还没来得及挪位,拳乱就起来了。东口也是大码头,去年受祸害也不轻。东口的字号复业,只怕除了王作梅,无人能担当。津号复业,难处不比京号小,非戴膺、陈亦卿这等高手扛不起来。可京号、汉号哪能离得了他们?”
三爷心里已经跳出一个人来:西安的邱泰基。但他不能说出。只好说:“物色津号老帮这等
大事,还得大掌柜拿主意!前年天津出的意外,不用老放在心上。”
孙北溟面露难色,说:“现在津号这步棋,真别住马腿了!”
三爷低声说:“要真有难处,还得去求老太爷。”
三爷也老练了。
第二天,三爷备了一份礼,先往祁县拜访了乔家的当家老太爷乔致庸。乔家因慷慨出资接济逃难的朝廷,名声正隆。西帮真有什么上呈的帖子,由乔家出面递送,应是最恰当的。
见着康三爷,乔老太爷就问:“你家老爷子怎么不来?”
三爷忙说:“家父这一向精神不大好……”
“怎么,还没从白事中脱出来?”
“老夫人不幸早逝,毕竟令家父痛楚不已。人老了,更怕孤单。”
“真嫌孤单,他早出来走动了。叫我看,你家老爷子窝在家,不知又谋什么高招呢!”
“家父真是精神不大好。”
“你回去告他,我才不管他精神好不好,反正得来趟乔家堡!不能老叫我往你们康庄跑!”
“一定转达乔老太爷的盛意!”
“你告他,我可不是要探听他谋出的高招,只想跟他说说闲话。我们这种老不死的,别人都讨厌。两个都是老不死,谁也不嫌谁,说话才对心思。”
见乔老太爷一味闲聊,三爷忍不住说:“眼看外头大军压境了,乔老太爷还在此谈笑风生,不用说,你们的大德通、大德恒早有破敌良策了。”
乔致庸笑问:“何来大军?洋军,还是官军?”
“向我们讨债的大军呀!”
“你是说京号复业吧?”
“可不是呢!乔老太爷善远谋近虑出奇兵,一定已有应对之策。”
“哈哈,康三爷,你巴结我这老朽做甚!你家老爷子谋出什么高招了,能露几句不能?”
“我们有高招,还用这么大老远抬了礼盒,来求你老人家?”
“那你趁早把礼盒抬走!”
“老太爷是嫌我辈分低,不肯多搭理?”
“可不是呢,快去叫你家老爷子来!他来了,我能叫他的小名儿。康三爷,你的小名儿,我可不敢叫。”
“我的官名,只怕你还记不住呢,小名儿你更不记得。”
三爷看出来了,今日乔老太爷的兴致好,只想说笑,也就不再强往正题上扭,干脆一味陪了闲说逗乐。
说笑了一阵,乔致庸才终于问起:太谷县衙宣谕户部公文没有,太谷同业有何打算,你们康家又有何打算。三爷就说出了太谷同仁想上呈户部,请求在西帮返京开业时,官府能出面护市。
乔致庸听后,又哈哈一笑,说:“也算英雄所见略同。祁县同业,也是一片这种议论。前日,县衙宣谕了户部及抚台岑大人发下的急帖,祁帮同业竟跑来围逼我这个老汉!说我们乔家去年接济过境朝廷,拔了头彩,现今西帮到了一大关节处,乔家理该出面与官府交涉。我说,你们吃大户,也吃不到乔家,祁县的首户是城里的渠家!”
三爷说:“谁叫你们乔家拔了头彩!应该。户部借了你们三十万两银子,还能不给你乔老太爷面子?”
乔致庸说:“真是墙倒众人推,连康三爷你也想欺负本老汉!”
三爷说:“这是抬举你们乔家!”
乔致庸说:“不拘是抬举还是欺负,反正推脱不过,只好领命吧。再说,究竟也是为西帮请命。西帮票业领袖在人家平帮,日升昌或蔚字号,他们要肯出面请命,本老汉不就推脱了?昨日,就赶紧往平遥跑了一趟。”
三爷说:“看乔老太爷今日神采,日升昌、蔚字号也推举你们乔家出面代西帮请命了?”
乔致庸说:“哈哈,康三爷,做西帮领袖就那么值得高兴?”
三爷忙说:“那是日升昌、蔚字号愿意出面张罗了?”
乔致庸说:“你猜的这两样都不是。”
“那结果是什么?”
“谁也不必出面。”
“谁也不出面?”
“无须求官府护市,还用推举谁出面?”
“无须求官府护市?”
“对,无须出面求官府。”
“本来一哇声要求官府护市,怎么忽然又不求官府了?”
乔致庸感叹了一声,说:“到底人家是西帮领袖!在此大关节处,日升昌、蔚字号到底比我们厉害!”
原来,昨日乔致庸到平遥后,先拜见了日升昌的大掌柜郭斗南。刚提请求官府出面护市,郭大掌柜就反问:
“你们乔家出借了御债,也不至于掏空老底吧?大德通、大德恒在京津的窟窿又能有多大,就值得求官府出面护市躲债?”
乔致庸忙说:“这倒也不是我们乔家自个儿的事,祁县同业都有此意。”
郭斗南接住反问:“你们祁帮竟无力补窟窿?谁信!就说渠家,可不比我们财东李家差。尤其你们乔家,去年挑头露富,今年怎么又要装穷?”
乔致庸倒也没大在意郭斗南说话难听,日升昌一向便是这种作派;他笑了笑说:“祁帮是不能跟你们平帮比,但填补京津窟窿,还是力所能及的,无非砸锅卖铁吧。我们所虑,是京津字号复业之初,天天被债主围困,如何能做得了生意?再说,西帮这次大劫,全系时局拖累,不向官府啃一声,叫几声疼,日后课派赔款,西帮还得受拖累。总得叫官府明白,我们西帮不是朝廷的摇钱树!”郭斗南说:“你们想的是不差。我们平帮中也早有此议。但经历这次大劫难后,对朝廷、户部、下头的官府,我们还敢有什么指望?一切祸根还不是朝廷无能?向它叫几声疼,又能如
何?它给列强写下那样一笔滔天赔款,不向民间课派,又能向谁课派?求官府既不顶事,何必去求?叫我说,户部即便能出面护市,我们也不能求!”
“为何不能求?”
“此次塌天之祸,既是一场惊动天下的大劫难,劫后复兴也必为天下所瞩目。我西帮一不靠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