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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老爷来了烟瘾,他还真拿不出救急的东西来。
“何老爷,我们真不知你还有此一风雅。怕惹是非,柜上久未备烟土了,实在不敬得很……”
“什么风雅?我这是自戕,是自辱,自辱本老爷头顶的这个无用的功名!”
“何老爷,叫伙友出去给你张罗些回来?”
“不连累你们了,本老爷自带粮草呢。请少候,少候。”
邱泰基忙叫伙友扶何老爷进去了,心里就想,这么一位商界高手,当日何以要参加朝廷科考?
不由得想到了六爷。何老爷叫开导六爷,可他和这位少东家没交往过,性情,脾气,一些儿不摸底,说深了,说浅了,都不好。所以,他也不敢多兜揽,只求六爷在西安平平安安,不出
什么意外就得了。六爷要想拜见官场人物,倒可求响九霄居间引见的。
为尽到礼数,邱泰基派了柜上一个精干的伙友,过去伺候六爷。万一有个意外,也便于照应。可这个伙友跟过去没多久,就给撵回来了:六爷高低不叫他在跟前伺候。还嫌不够精干机灵?六爷说是老太爷有交待,不能太麻烦柜上。这是托辞吧?何老爷依旧断然说,人家是不想沾商字的边儿,就由他吧。
邱泰基还是放心不下:巴结不上倒在其次,为首是怕出意外。住的地界虽然保险,但六爷也不会钻在那宅子里不出来。外出游玩,谁还给他留面子!派个伙友暗暗跟着?
何老爷已经精神焕发地出来了。
“邱掌柜,好生意来了!”
“什么好生意?愿听何老爷指点。”
“这是放在明处的生意,邱掌柜哪能看不见?”
“真是看不见,何老爷就给点明了吧!”
“只要朝廷回銮的吉日定了,那我们就有好生意可做!”
“什么生意?”
“邱掌柜,朝廷回銮虽说不上是得胜凯旋,也不会像去年逃出京师时那样狼狈了。皇家的排场,总是要做足的。这是天下第一大排场,那花销会小了吗?官府为办这份回銮大差,必定四处筹措银子。所以,从回銮吉日确定,至两宫起跸,这段时日西安的银根必定会异常吃紧,不正是我们放贷的良机?”
“良机是良机,可我们拿什么放贷?西号本来也不是大庄口,架本就不厚,这一向怕再惹祸,尽量趴着不敢动。暗中做了些生意,也撑不起大场面的。尤其老号也不支持,三爷出面都未求来援手。就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也只好干瞪眼,动不得。”
“邱掌柜,你听我说!我只说了放贷良机,还未说收存的良机呢!”
“收存的良机?”
“邱掌柜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京中权贵正想将私囊中的现银,交我们汇往京师,这不是小数目,还用发愁无银放贷?回銮花费那是动用京饷官款,权贵们谁舍得动自家的私囊!回銮之日越近,他们越着急汇出私银。我们一手收汇,一手放贷,岂不是好生意!”邱泰基一听,眼也亮了,说:“何老爷,真不愧是京号老手!我们真是给懵懂住了,看西安就只是满目乱象,却瞅不出如此良机!”
何老爷真是得意,说:“邱掌柜,做票号这一行,你不住一回京号,终是修炼不到家!”
“这谁不知道?但才具不够,老号也不会挑你去。不说这种不该说的话了。只是收汇,老号不发话,我们到底不便自作主张吧?京号何日能开张,也须老号做主。听说京号被糟蹋得片纸不存,底账也都被抢走了,一时怕也难以恢复吧?”
“邱掌柜,你就放心预备做这番好生意吧!老号那边,本老爷给你张罗!孙大掌柜听不进话去,还有康老太爷呢!天成元只要不想关门大吉,就不能不设京号!如今开票号,哪有不设京号的?叫我说,京号实在比老号还要紧。”
“何老爷既这样深明大义,我们西号也有救了!还望何老爷能及时说动老号,眼前良机实在是不容迟疑了!”
“我岂能不知?邱掌柜你就放心吧。”
邱泰基虽未住过京号,但对眼前这一难逢的商机,也已看出来了。只是,老号对西号似乎已有成见,报去的禀帖,再紧急,再利好,也是平淡处理。所以,他才这样故意装出懵懂,激起何老爷的兴头,代为说动。何老爷寂寞多年,对商事的激情实在也叫人感叹。
只是,以何老爷今日之身份,能说动老号吗?
何老爷知道老号的孙大掌柜不会买他的账,就径直给康老太爷写了一封信。信走的是天成元的例行邮路,即交付宁波帮的私信局紧急送达。所以,信报还是先到天成元老号,再转往康庄。
按规矩,外埠庄口写给东家的信报,老号是要先拆阅的,凡认为不妥的,有权扣押下来。何老爷正是要利用这个规矩,叫老号先拆阅他的信报。因此,他特别嘱咐了邱泰基,信皮要与西号惯常信报一般无二,不可露出是他何某人上呈老东家的。
邱泰基就问:“这样经老号过一道手,就不怕给扣押下来?”
何老爷说:“谅他们也不敢。孙大掌柜只要读过我的这道信,他就知道事关重大,绝不敢耽误;他更会猜想到,老东家见到此信,不会不理睬。这样一来,他孙大掌柜对此事也不敢等闲视之了。”邱泰基笑了:“何老爷到底手段好,想一箭双雕?”
何老爷也得意地笑了:“实在说,我这信报主要还是写给孙大掌柜的,可不把老东家抬出来,他哪会理睬?”
邱泰基有意又夸了一句:“何老爷真是好手段!”
告急的信报就这样发走了,回音还没等到,柜上就来了犯难的事。
这天,邱泰基和何老爷正在后头账房议事,忽然就见程老帮跑进来说:“响九霄派底下人来了,言明有要事求见邱掌柜。你快出去招呼吧!”
邱泰基没急着出去,只是说:“看这响九霄,排场越发大了!既有要事,怎么不亲自来?只是打劫我们,才肯亲自打头阵?”
何老爷倒慌忙说:“邱掌柜,你不想出面,那本老爷出去替你们应付一回!”
邱泰基赶紧拉住,说:“一个伶人派来的走卒,哪能劳动何老爷!”
说着,才出去了。
响九霄底下的这个走卒,居然也派头不小,见面连个礼也不行,仰脸张口就问:“你就是邱掌柜?”
邱泰基心里有气,面儿上不动声色,忙行了一个礼,说:“不知是公公驾到,失敬了,失敬!”
那走卒见此情形,忙说:“邱掌柜认错人了,我是郭老板打发来的……”
邱泰基才故意问:“郭老板?就是唱戏的郭老板?”
“对。”
“小子,你把我吓了一跳!去年,西太后跟前的二总管崔公公,亲临敝号,还没你小子这派头大呢!人家也还讲个礼数,更没这么仰脸吊脖子的跟人说话。你这副派头,我还以为是太后跟前的大总管李公公来了!”
那走卒听不出是骂他,倒呵呵笑了。
邱泰基拉下脸,厉声说:“小子,你听着!我跟你家郭老板可是老交情了。以前我没低看他,如今他也没低看我。今日就是他亲自上门,也不会像你小子这么放肆!郭老板现在身价高了,你们这些走卒也得学些场面上的规矩,还生瓜蛋似的,那不是给你们主子丢人现眼吗?等见着郭老板,我得跟他当真说说!”
那走卒这才软了,忙跪下说:“邱掌柜在上,小人不懂规矩,千万得高抬贵手,别说给郭老板知道!”
“怎么,你们郭老板也长脾气了?”
“可不是呢!邱掌柜要把刚才的话,说给我们班主听,那小人就得倒灶了……”
“我还当你小子胆子多大呢!郭老板派你来做甚,起来说吧。”
“小人有罪,就跪着说吧。我们班主交给我一张银票,叫面呈邱掌柜,看能不能兑成现银?”说时,就从怀中摸出那张银票,双手举着,递给了邱泰基。
邱泰基接过来细看,是天成元京号发的小额银票,面额为五百两银子。京中这种小票,其实也是一种存款的凭证,只是因数额少,就写成便条样式,随存随取,也不记存户姓名。不想,这倒十分便于流通,几近于现代的纸币了,在京中极受欢迎。但这种小票也只是在京城流通,京外是不认的。响九霄在西安土生土长,他哪来的这种小票?是哪位权贵赏他的吧?
邱泰基就问:“这张银票,是谁赏你们郭老板的?”
那走卒说:“银票不是我们班主的,听说是位王爷托班主打听,看这种银票在西安管用不管用?”
“知道是哪位王爷吗?”
“班主没交待,小人哪能知道?”
“那你记清了:这种票是我们天成元写出的,不假。可它是银票,不是汇票。我们票庄有规矩:只收外埠的汇票,不收外埠的银票。”“邱掌柜是说,这种银票不管用了?”
“这张银票是我们京号写的,在京城管用,在西安不管用。不是我们写的票,辨不出真伪,不敢认。你回去告诉郭老板,这银票废不了,妥为保管吧,等回到京城,随时能兑银子。记清了吧?”
“记清了!”
这时,何老爷走了出来,说:“拿银票来我瞅瞅。”
邱泰基把银票递了过去,说:“你看是咱京号的小票吧?”
何老爷只看了一眼,就说:“没错,可惜是光绪二十二年写的票,那时本掌柜已离开京号了。”
邱泰基说:“谁呀,逃难还把这种小票带身上?”
何老爷说:“人家不是图便当吗?总比银子好带。”说着,就转脸对那走卒放出断然的话来:“回去跟你们主子说,银票我们认,想兑银子就来兑!”
邱泰基一脸惊异,正要说什么,何老爷止住,抢着继续说:“按规矩,我们西号不能收京号的银票,可遇了这非常之变,敝号也得暂破规矩,为老主顾着想。既然朝廷落脚西安,我们西号就代行京号之职,凡京号写的票,不拘银票汇票,我们都认!听清了吧?”
那走卒也是一头雾水,瞅住邱泰基说:“听是听清了,这位掌柜是……”何老爷又抢先说:“本掌柜是从天成元老号来的,姓何,早年就在京号当掌柜!小客官,要不把这五百两银票给你兑成银锭?背了现银回去,也省得你家主子不信我们,又疑心你!”
那走卒忙说:“班主只叫来问问银票管用不管用,没让兑银子。”何老爷紧跟住就说:“那你还不赶紧去回话!”
那走卒慌忙收起银票,行过礼,出门走了。
邱泰基早忍不住了,跺了跺脚,说:“何老爷,你不是害我们呀!”
何老爷一笑,说:“天大的事,咱们也得到后头账房说去,哪能在铺面吵?”
来到后头,何老爷立刻一脸正经,厉色说:
“邱掌柜,我可不是擅夺你们的事权,此事是非这样处置不可!这张银票,事关重大!”
邱泰基有些不解:“区区一张小票,有什么了得?”
“邱掌柜,你忘了眼下是非常之时?”
“非常之时又如何?”
“就我刚才那句话:现在你们西号,就是平素的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