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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夫人更轻声说:“你也不用走了,我暖和不过来。”
雨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也听清了夫人的话:事情终于要发生了。但此后一切,都是在静默中展开的。悲苦和幽怨,温暖和甜蜜,激动和哭泣,都几乎没有声响。
那一夜,也没有刮风,也没有下雪。
6
进入腊月,也没有下一场雪。这年的年景真是叫人害怕。
快到腊八的时候,康笏南忽然收到祁县乔家的一封拜帖,说乔致庸老太爷想到府上来拜访,也不为啥,说说闲话吧。乔老太爷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十冬腊月的,远路跑来,就为说闲话?
康笏南一见这架势,就知道要说正经事,便对乔家派来送帖的管家说:“这天寒地冻的,那敢劳动你们乔老太爷!他闷了,想寻个老汉说说话,那我去你们府上。我这个老不死的,爱走动。”乔家的总管慌忙说:“我们老太爷说了,他就是想出来走动走动!只要贵府定个方便的日子,他一准过来。”
康笏南就说:“我这头随时恭候。”
乔家总管说:“那就腊八过来吧。”
送走乔家管家,康笏南就放不下这件事了。乔老太爷是西帮中有作为的财东,不为要紧事,不会亲自出动。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西帮的前程了。大清的天下还能不能坐住,只怕神仙也说不清。天下不稳,西帮就这样跟着倒塌?这种事也真该有个计议了。
要是计议这等事,还该再邀来几位吧?
康笏南在太谷的大财东中,挨个儿数过去,真还没有几位爱操这份心的。多的只是坐享其成的,不爱操心的,遇事不知所措的。想想这些财东,也不能不替西帮担忧!他想来想去,觉得适合邀来议事的,也就曹家的曹培德吧。
曹培德虽年轻,但有心劲,不想使兴旺数百年的曹家败落。曹家又是太谷首户,在此危难时候,也该出面张罗些事。
康笏南就写了一封信,只说想请曹培德来喝碗腊八粥,不知有无兴致。别的也没有多写。曹培德要是真操心,他就会来。
这封信,康笏南也派管家老夏亲自去送。老夏回来说,曹培德看过信,立马就答应前来,很痛快的。
康笏南会心一笑。
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王八。但到腊八那天,倒也不算特别冷。
按康笏南估计,当然是本邑的曹培德先到。哪想,居然是乔老太爷先到了!到时,康家才刚刚用过早饭:食八宝粥。由祁县来,几十里路呢,居然到得这样早,那是半夜就起身了?
康笏南慌忙迎到仪门时,乔老太爷已经下了马车。
“老神仙,你是登云驾雾来的吧,这么快?”
“我是笨鸟先飞,昨天就到太谷了。”
“昨天就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赶早了,不是能喝碗康家的腊八粥吗?”
“那你还是晚来一步!”
康笏南将乔致庸引进客房院一间暖和的客厅,还没寒暄两句呢,乔致庸就说:“春生,你知道我为何挑腊八这个日子来见你?”
春生是康笏南的乳名,乔致庸今天以乳名呼之,看来真是想说些心里话。乔致庸的小名叫亮儿,康笏南就说:“亮哥,我哪知道?你是显摆不怕冻吧?”
乔致庸竟有些急了,长叹一声,说:“都过成什么日子了,我还有心思显摆?眼下的日子真像过腊八,天寒地冻,又少吃没喝,翻箱倒柜,也就够熬锅粥喝!日子都过成这样了,春生,你也看不出来?”
康笏南说:“我们早就是这种日子了。可你们乔家正旺呢,秋天朝廷路过时,你们一出手,就放了三十万的御债!”
“你也这样刻薄我们?你不也抢在我们前头,跑到徐沟一亲天颜?”
“我那是为了省钱。”
“春生,我是说西帮的生意,不是说谁家穷,谁家富!你说,西帮的日子过成什么样了?”
“天下局面大坏,我们岂可超然于外?”
“你看大局到底有救没救?”
“亮哥,我哪有你那毒辣的眼睛?”
“我是老眼昏花,越看越糊涂。战又战不过,和也和不成,不死不活要耗到什么时候?洋人干的不过是绑票的营生,扣了京城,开出票来,你想法赎票就得了。无非是赔款割地,这也不会?”
“两宫在你家大德通住过,亮哥你也亲见圣颜了,你看太后、皇上,哪位是有圣相的?哪位像是有本事的?”
“反正是人家的手下败将,画押投降,还要什么大本事?早就听说写好了和约,总共十二款,怎么还不见画押?”
“想争回点面子吧。叫我看,骑在皇上头上的那个妇人,太不明事理,哪能治国?”
“春生,要不我来见你呢!要是没指望了,我们西帮真得另作计议。”
就在这时,曹培德也到了。他不知道乔致庸会在场,有几分惊异。康笏南忙说:“乔老太爷
是老神仙了,听说我们凑一堆过腊八,他倒先降到了。”
曹培德客气了两句,就说:“我也正想见见乔老太爷呢!”
乔致庸笑问:“我不该你们曹家的钱吧?”
曹培德就说:“快了,我们也快跟你们乔家借钱了。”
乔致庸还是笑着说:“想借,就来借。御债我们都放过了,还怕你们曹家借钱?”
曹培德说:“你们乔家放了这笔御债,自家得光耀,倒叫我们得祸害!”
乔致庸说:“看看,曹家也这样刻薄我们!”
曹培德说:“你们乔家在朝廷跟前露了富,算是惹得朝廷眼红上西帮了,以为家家都跟你们乔家似的,几十万都算小钱!这不,前些时收到西安账庄的信报,说太后过万寿,来跟我们借钱,张口也是几十万!”
康笏南一听,先笑了,说:“太后也打劫你们曹家了?我还以为只打劫了我们一家,拣软的欺负呢。”
曹培德忙问:“也跟你们康家借钱了?”
康笏南说:“可不!我们的掌柜哭了半天穷,还是给打劫走六万!六万两银子,在你们两家是小钱,我可是心疼死了。”
乔致庸说:“你们还用在我跟前哭穷?我知道,祁太平的富商大户都埋怨乔家呢,嫌我们露了西帮的富!可西帮雄踞商界数百年,装穷岂能装得下?乔家历数代经营,终也稍积家资,衣食无忧了,可在西帮中能算老几?秋天放御债之举,实在有曲意在其中。两位是西帮中贤者,我不信,也看不出来?”
康笏南说:“亮哥,你大面上出了风头,底下还有深意?”
曹培德说:“我也只觉贵府出手反常,真还没看出另有深意。”
乔致庸说:“你们曹家最该有所体察呀!”
曹培德说:“为何这样说?”
乔致庸说:“两宫驻跸太原时,谁家先遭了绑票?”
康笏南说:“兵痞绑票,与你们出风头有何关系?”
乔致庸说:“二位设想一下,西帮富名久传天下,朝廷逃难过来了,我们倒一味哭穷,一毛不拔,那将招来何种祸害?尤其军机大臣、户部尚书王文韶亲自出面,几近乞求,我们仍不给面子,后果真不敢想!朝廷打不过洋人,还打不过我们?不要说龙廷震怒,找碴儿杀一儆百,就是放任了兵痞,由他们四出洗劫,我们也受不了呀!从京师逃难出来,随扈的各路官兵,还不是走一路,抢一路吗?”
康笏南说:“我们也有此担忧。要不赶紧拉拢马玉昆、岑春煊呢。”
乔致庸说:“不拉拢住朝廷,哪能管事!”
曹培德说:“当时我也曾想过,西帮大户该公议一次,共图良策,该出钱出钱,该出人出人。可我是晚辈,出面张罗,谁理你呀!”
乔致庸说:“我倒是出面跟平帮的几家大号游说过,可人家似有成竹在胸,只让一味哭穷,不许露富。没有办法了,只好我们出风头吧!”
康笏南说:“早年间,西帮遇事,尚能公议。这些年,祁太平各划畛域,自成小帮,公议公决越来越难了。今年出了这样的塌天之祸,竟未公议一次,实在叫人不安!”
乔致庸拍案说:“我也为此担忧呀!老了,夜里本来就觉少,一想及此,更是长夜难眠。”
曹培德就说:“两位前辈出面张罗一次祁太平三帮公议,亦正其时也!”
康笏南说:“我看,还是由祁太平三帮的首户,一道出面张罗,才可玉成此举的。”
乔致庸说:“叫我看,张罗一次西帮公议,真也不容易了。就是真把各帮的财主请出来,只怕也尿不到一起。那些庸碌糊涂的,请出来吧,又能怎样!倒不如像我们这样,私下联络些志同道合的,先行集议几件火烧眉毛的急务。眼下,我看祁太平的富商大户,都快大难临头了!”
曹培德慌忙问:“乔老太爷,你不是吓唬人吧?”
康笏南忙也问:“听到什么消息了?”
乔致庸说:“大难就在眼前了,还要什么消息!为了逼朝廷画押受降,德法联军及追随其后的众多教民,一直陈兵山西东天门、紫荆关,随时可能破关入晋。朝廷为御洋寇,不断调重兵驻晋。与洋人一天议和不成,大难就离我们近了一步!”
曹培德说:“东天门、紫荆关都是易守难攻的天险,洋人真能破关入晋?”
康笏南说:“与洋人交手,朝廷的官兵真也不敢指望。再说,毓贤被革职后,接任抚台的锡良大人,我看是给吓怕了,只想与洋人求和,哪有心思守关抗洋?听说这位抚台总想打开东天门,迎洋人入晋?”
乔致庸说:“他哪有这么大的胆量?他是接了爵相李鸿章的檄文,才预备开关迎寇。不是马军门奏了一本,只怕德法洋军早入晋了。西安行在接到马玉昆的奏报,立马发来上谕:‘山西失守,大小臣工全行正法!’山西一失,陕西也难保了,朝廷当然不敢含糊。”
曹培德说:“只是,与洋人议和是早晚的事。锡良抚台岂能看不出?我看他守关御敌也不会太卖力的。”
康笏南说:“他就是卖力,只怕也统领不起守晋的各路官兵。”
乔致庸说:“西帮大户遭难,第一水,只怕也是驻晋的官兵!洋人破关,先一步溃逃过来的,就是官兵。一路溃逃,一路洗劫,也是他们的惯习。所以不等洋人犯来,我们各家多半已一片狼藉,不用说祖业祖产,连祖宗牌位怕也保不全了。洋人攻不进来,这样对峙久了,官兵也难免不会生乱。现在驻晋官兵,也似八国联军,除了原驻晋官兵和马军门的兵马,陆续调来的尚有川军、湘军、鄂军。他们远路而来,兵饷不足,辛苦万状,再一看晋省富室遍地,哪能保住不生乱?”
曹培德说:“驻晋的重兵,还是马玉昆统领的京营大军吧。马军门与我们西帮还是有交情的。”
乔致庸说:“京师失守时,马军门仓皇护驾,统领的兵马系一路收编,也是杂牌军。一旦乱起,他能否震慑得住,也难说了!”
康笏南说:“亮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