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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何老爷说,有件要紧的事,得跟六爷说,能暂借何老爷的雅室一用吗?何老爷当然答应了,起身回避而去。
六爷刚烧过几个烟泡,精神正昂扬呢,见汝梅来见他,很有些扫兴。由汝梅,又想到自己那门不称心的亲事,心里更起了厌烦。
“梅梅,有什么要紧事,值得这样惊天动地!”
“六爷,说不定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快说吧,就真是惊天动地,跟我也沾不上边了!”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件事吗?秋天,我去凤山,遇见一个老尼姑,她问起六爷你……”
“梅梅,你又说这没情由的话!那是你梦见的没影踪的事吧?”
“六爷,亲眼见的,哪会是做梦!我记得特别清楚,老尼嘴边生着一颗很好看的痣。近来,我往前头上香,见一位先老夫人的遗像上,也点着这样一颗痣!”
“你是说什么呢?老尼姑扯到老夫人,胡说什么呢?”
“六爷,听说你的先母就长着这样一颗痣,对吧?”
“越说你越来了,又扯我的先母,快住嘴吧!”
“我见着的那个老尼,生着痣,又打听六爷你,她会不会是……”
“会是什么?梅梅,是不是奶妈撺掇你来的?又编了一个先母显灵的故事,来规劝我?”
“哪有这回事呀?”
“肯定就是!”
“我规劝什么?”
六爷正要说“别娶大脚媳妇”,才想起汝梅也是大脚,改嘴说:“你知道!”“哪有这回事!”
“就是!”
近来,奶妈终于听说给六爷定的亲,也是大脚女人,很不满意。以为一准是现在的老夫人拿的主意,心里正怄气呢。奶妈对杜老夫人,一直怀着很深的成见,现在更疑心是歧视六爷。
可六爷竟然总为老夫人辩解,奶妈哪能受得了?近日正没完没了的,数落六爷忘记了自家命苦的先母。六爷里外不如愿,心绪更不好。这时,刚抽过洋烟,精神正亢奋,哪有心思听汝梅小女子的奇谈怪论!一味认定她就是奶妈抓来的说客,任怎么辩解,他根本不听。
汝梅也没有办法,只好离去了。
路上,汝梅忽然想到了六爷的奶妈:跟她说说不也成吗?这位奶妈伺候过孟氏,她或许也知道些底细。
于是,汝梅就直奔六爷住的庭院。
她给奶妈说了在凤山的奇遇,起先奶妈还听得目瞪口呆。慢慢地,又起了疑心:“梅梅,是六爷叫你编了这种瞎话,来吓唬我吧?”
汝梅真是气恼不已!本想告诉他们一件要紧事,哪想倒陷进这种麻烦中,两头受怀疑,谁也
不肯细听你说什么。六爷跟他奶妈是怎么了?
汝梅赌气走了。她心里想,以后再说吧。
然而,刚隔了一天,母亲就忽然跑进她房里,失神地瞅着她,不说话。“妈,怎么了?”
“梅梅!你是往哪乱跑来?”
“大冬天,我能去哪?哪也没去!”
“还嘴硬呢,我看也是有不干净的东西跟上你了!没事,你怎么老瞪着眼睛发愣?你自家知
道不知道?”
不干净的东西,就是指妖鬼一类。汝梅一听,就疑心有人告发了她了:不是六爷,就是他奶妈!实在说,六爷和他奶妈都给冤枉了,他们并没把她的胡言乱语当回事。发现汝梅异常的,其实是老夏暗中吩咐过的一个仆佣,她就在六爷屋里做粗活。汝梅她哪里能知道!
“谁说我跟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净胡说!”
“那你成天发什么愣?我看见你也不大对劲!”
“我才没有发愣!”
“听听你这口气,哪像平常说话?梅梅你也不用怕!老夏已经派人去请法师了。”
“请法师做什么?”
“作法,做道场,驱赶不干净的东西。老太爷吩咐了,法师请到以前,不许你再乱跑!”
“老太爷也知道了?”
“老太爷最疼你,能不操心?”
老太爷又惊动了。秋天,因为上凤山,也惊动了老太爷。
6
每年十月十三,城里的资福寺,也就是东寺,有一个很大的庙会。这个庙会除了唱戏酬神,一向是古董珍玩,裘绮沽衣,新旧家具的交易盛会。因为太谷富商财主多,古玩就既有市场,也有蕴藏。发了家的要收藏,败了家要变买,生意相当隆盛。各地的古董商云集太谷,会期前后延绵一个月。
康笏南嗜好金石,每逢此会,都少不得逛几趟,希图淘点宝。他是本邑大财主,亮出身分,谁还不想着法儿多捞他一把?他越是喜爱的东西,人家越会抬价。所以,每年逛会,他都要精细化装,微服出行。长此以往,这种伪装能管多少用,倒在其次了,只是这伪装出行却成了一件乐事。东寺庙会一到,康笏南就来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也不独是康笏南一人爱化装出行,来淘宝的大多这样诡秘不露真相。与此成为对照的,倒是富家的女眷要盛装出行,赴会看戏游逛,展露丰姿。那时的风气,冬装才见富贵。这冬日的盛会,正给她们一个披挂裘皮呢料的机会。所以除了古董珍玩,还有仕女如云,难怪会期能延绵那么长。
今年天下不靖,兵荒马乱,正是古玩金石跌价的年份。入冬以来,又不断有消息说,洋人一边议和,一边图谋西进夺晋,紫荆关、大同等几处入晋的孔道,尤其是东天门固关,军情一再危急。闹得人心浮动,大户富室更有些恐慌。惊惶过度的,或许会将什么宝物甩了出来?所以,康笏南觉得今年的东寺庙会还是有赶头的。自然了,他仍有淘宝的兴致,是看出洋人西进是假,威逼朝廷答应那十二款是真,无非再多讹些银子,多占些便宜吧。
城里孙家的府第,就在东寺附近。既与孙家定了亲,康笏南今年就想叫六爷一道去赶会淘宝。六爷似乎有些不大情愿,康笏南就把何老爷也请出来了。三人同行,寻觅古雅,又不与商沾边,还有什么不愿意!
那今年装扮什么行头?
管家老夏建议,还像前年似的,戴副茶色石头眼镜,罩一件布袍,装做一位家馆塾师就成。六爷是跟着的书童,何老爷是跟着伺候的老家人。
何老爷一听就火了:“我出门,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排场?书童,老家人,何不再跟一个管家?要跟个老家人,老夏你去才合适,名副其实,也不用装扮!”康笏南笑了,说:“哪能叫何老爷给我扮下人!今年我不听老夏的,只听何老爷的高见!”
何老爷说:“我一个老家人,能有什么高见!”
康笏南就说:“老夏,看看你,看看你!好不容易请何老爷陪我一回,你倒先给得罪了。我看,你就当着我们的面,给何老爷磕个头,以为赔礼。”
老夏忙说:“我只是建议,又未实行。”
何老爷说:“叫他这么赔礼,我可不稀罕。拉倒吧,不叫我扮下人就成了。”
康笏南说:“看看,还是何老爷有君子气度。那就听听何老爷高见,我们三人怎么出行?”
何老爷说:“要我说,今年老太爷就什么也别扮了,到东寺会上显一次真身!”
老夏笑了:“何老爷的高见,倒真高!”
康笏南说:“我看何老爷这主意不俗,一反常态。”
何老爷说:“今年时局不靖,人心浮动。老太爷坦然往东寺赶会,能淘到东西淘不到东西,我看都在其次了,稳稳人心,也是积德呀。”
康笏南一听,才真觉何老爷说到要紧处了:“何老爷,就照你的,咱们什么也不扮了。你说得很对,时局往坏里走,再值钱的古物吧,谁还能顾上疼它!”
何老爷这才痛快出了一口气。
十月十六进城,康笏南有意节俭,只叫套了两辆车,吩咐何老爷坐一辆,六爷跟他坐一辆。六爷惮于跟老太爷挤一处,何老爷也不便比老东家还排场,六爷就跟何老爷挤了一辆。一路上,师生二人倒是说说笑笑,并不枯索。
车先到天成元,进铺子里略暖和了一阵,康笏南就坐不住了,执意要动身。孙北溟见老东台既不伪装,也没带多少下人,就要派柜上几位伙友跟了伺候。康笏南坚决不许。
六爷跟了兴致很高的老太爷往东寺走,实在提不起多少精神。老太爷却不管他,只管说:“东寺以南那大片宅第,就是孙家了。孙家比我们康家发家早,富名也大。咸丰初年,为了捐
输军饷,有一位叫章嗣衡的广西道监察御史,给朝廷上折,列举天下富户,内中就有太谷孙家,言‘富约二千余万’。哈哈,他哪能知道孙家底细!”
何老爷就问:“老东台一定知道了?”
“我也不知。所以才笑那位监察御史!”
“六爷做了孙家东床快婿,终会知底。”
六爷冷冷说:“我才不管那种闲事!”
东寺西侧,有一颇大的空场,俗称东寺园。庙会即展布在这里。刚入东寺园,倒也觉得盛况似往年,人潮涌动,市声喧嚣。
但往里走不多远,康笏南就发现今年不似往年:卖寻常旧物的多,卖古玩字画的少。越往里走,越不成阵势,像样的古董商一家都没碰上。满眼都是日用旧物,卖家比买家多,生意冷清得很。生意稍好些的,大多是卖吃喝的。往年的盛装仕女,更见不着了。人潮涌动中,一种可怕的荒凉已分明浮现上来。化装不化装吧,谁还来注意你!
康笏南心里已吃惊起来:时局已颓败成这样了?早知如此,还出来做甚!但大面儿上,他还是努力显得从容,继续游逛。
何老爷倒一味东钻西串的,兴致不减。忽然跑来对康笏南说:他发现了一帧明人沈周的册页!
康笏南一听沈周册页,心里就一笑。跟过去一看,果然又是赝品。册页上那一方沈周的钤印,倒是真的,但此外的所有笔墨,都系伪作。沈周是明代书画大家,画作在当时就值钱。只是,此公太忠厚了,常为那些困顿潦倒的作伪者,慷慨钤自己的印。所以此类伪作流传下来的也多。这类赝品,康笏南早遇见了多次。不过看这帧伪作,笔墨倒也不是太拙劣。即使赝品,也是明朝遗物,存世数百年了。
康笏南就说:“报个价吧。”
卖家立刻就诉苦说:“作孽呀!不是遇了这样的年景,哪舍得将这家传宝物易手?实在是镇家之宝……”
何老爷说:“你先报个价,别的少说!”
卖家说:“我看几位也是识货的,你们给多少?”
康笏南就说:“五两银子。”
“五两?”卖家惊叫起来。“识不识货呀?听说过沈周是谁吗?你们就是给五十两,也免谈!五两,买草纸呢?”
康笏南一听卖家至多只要五十两,就知道自己的判断不错。于是说:“五十两银子倒是有,可还得留着全家度春荒呢。就富裕这五两银子,不稀罕,拉倒。”
卖家说:“银子不富裕,也敢问价?”
何老爷瞪了眼说:“你既摆出来卖,还不兴问价了?”
康笏南忙说:“我们是买了巴结人的,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