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二虎的脸涨得血红,咬着牙盯视半晌,低声喝道:“你抬起头,看着我的眼!”彩云不知所措,诧异地抬起头来。徐二虎死死地盯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仍是那样朗净,里边有泪在滚动,有羞涩、惭愧和惊异迷惑,但没有畏惧和自疚,没有二虎想看或者不愿看到的东西。半晌,二虎长长透了一口气,问道:“你欠他多少?”
“二十三两本银。”彩云哽着嗓子小声道,“加三的利。制钱也不要,一千七百文兑一两……很不容易的。你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现今本利已经到了三十五两……”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果决有力,“二哥,不瞒你说。万不得已,我就是卖花挣钱,也必还清了他的!”徐二虎扫视了铺中座客一眼,用命令的口气道:“这点债我替你填还——你回去,不许再做这营生现眼!明日我送银子过去!”彩云低头嘤咛答应一声,对两个伴奏的瞎子道:“徐二爷回来了,咱们不做这生活了。走吧……”
目送着彩云三人踽踽出去,二虎怅怅地透一口气,轻轻一跺脚返回雅间屋。看时,屋里人们已不再吃酒,都围在墙角一张桌子旁,有的叉腰登板凳,有的盘着辫子踮着脚尖,葛花儿站在桌子南头用手抚着一张大号宣纸,都正在看江忠源写字。二虎凑近看时,是一笔刚劲有力的瘦金体书:
答君恩清慎忠勤,数十年尽瘁不遑,解组归来,犹自心存军国。
殚臣力崎岖险阻,六千里出师未捷,骑箕化去,空教泪洒英雄。
徐二虎是中过秀才的人,一望便知是一副联,便问:“这是谁的?”
“这是——”江忠源放下笔,语气沉重得一字字都像灌了铅:“咸丰爷輓林少穆公的联。”
一片冰冷的死寂,众人蹙额皱眉,江忠源的话锤子样一下一下敲击着人们的心:“少穆公可谓古今完人,不枉了今上的知遇。他滴戍伊犁,冰天雪地执戈巡逻,是个兵;他复任云贵总督,疏通洱海,开山造田,是人民良牧;他烧鸦片御外侮,洋人闻风丧胆,是国家干城、社稷之臣。宦海沉浮寻常事,无论显贵沉沦,他就是这般忧国忧民之心,真是千古人莫能及。邓廷祯大人我们知交,从伊犁来信,说少穆公身体尚康泰,居常独自自言自语:‘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困祸福避趋之?’——他调我去帮他军务剿洪秀全,可见他也识得我江忠源。可惜呀……终归缘吝一面……”江忠源嗓音发哽,但他是极刚强的人,轻咳一声,已恢复了平静。“林公死得不明白,‘星斗南’三字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死前一天还赶路二百多里,怎么一夜之间就暴病撒手而去?”
众人都虎铃着眼,苦苦索解这三个字。有说林则徐本是天上星宿下凡,归天之前看见车驾云龙来迎接,兴奋得喊叫的;有说他观天象,星斗之南将有大乱的;有说他临终有放不下的心事,惦记天下南端的香港沦陷的……纷纷解释都似是而非。江忠源听着直摇头,道:“这些我都想过,林文忠公一代英豪,学贯中西,临终不会妄听妄视有鬼神附会谵语……”一直站在那副联语前沉恩的葛花儿也喃喃念诵:“星斗南……星斗南……啊——新斗栏!”她瞳仁倏地一闪,双手合十惊呼:“老天爷!林大人是福建人,‘星斗南’和‘新斗栏’同音不同字的啊!莫不成他老人家归西前还在惦记鸦片的事……”她不胜其寒地打了个冷噤,“再不然是他临死心中清明,想到是新斗栏派人下毒害的他?!”
“对!葛花儿说的有道理!”一个杠夫兴奋得声音颤抖,“林老爷充军,新斗栏几个烟馆放爆竹庆贺——他们恨死林大人了!”
“一定是他们!鲍鹏前儿还带几个英国佬来看十三行码头,指着新斗栏说说笑笑。那英国佬叫璞鼎查,是啥毯的香港总督,对鲍鹏说,我们也好安安生生过个年,要过得加倍快乐!”
“他们信天主的,过的是圣诞节,还有什么复活节。鲍鹏就从来不过年,凭什么今年要‘加倍快乐’?”
“就是,我说呢!鲍大裤衩子前儿乐颠颠叫了我们二十几个领工的,说今年在教的也过年,工资照发!”高保贵咬牙笑道,“我当时还说,‘你是又挨了洋毯还是又吃了洋屁,美得这样儿?往年都不叫过年,今年是怎的了?’他说有天大的喜事,过些时你们就知道了!——原来是这么一档子事!他妈的,这事得查查清楚,哪个王八蛋作这恶,教他七十二个透明洞!”
江忠源先是一阵兴奋,但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到底是县官出身,众人说这些,只能叫端倪,不能叫“证据”。这群人和他在湖南办团练训练的乡勇一样,其实是群氓,比起乡勇却又见多识广难以驾驭。广州华夷杂处之地,林则徐烧鸦片又经三元里一战后,中国人在自己本上打了败仗,又无罪黜罚林则徐,本来就是一车浇了油的干柴,自己新来乍到,还没见过叶制台,先惹下一大堆邦交麻烦……思量着,一笑说道:“这些都是推测。洋人可恨,汉奸可恨,朝廷正在多事之秋,各处都有起反的。我们不能躁动,再弄得不可收拾,吃亏的还是朝廷。我是兵部举荐到广州来作御史观察道的,林文忠公之死当然有权纠察,现还没见着叶制台分派差使。若允许我在广州办团练,自然还要仰仗各位兄弟的。列位要相信我江忠源,我必是要查清这案子的。现在,我们喝酒!”
“来,干!”众人一齐举杯。
二
江忠源赶到总督衙门.已是申正时牌,广州人已经用了新词儿,叫“下午四点钟”。门房厅里还等着五六个县令,他官阶高人又生,大家原本一处说笑打浑,见他进来,便都收口儿正襟危坐,吸溜着嘴儿吃茶不言语。江忠源也觉无话搭讪,向门房递了手本名刺便坐在一边闭目沉思。谁知一等就是半个钟头,连个回据都没有。江忠源嘬了一下嘴唇,叫过倒茶的衙役问道:“叶制台在见什么客,这么久的?”
“回大人,”那衙役毕恭毕敬,提着茶壶躬腰儿陪笑道,“小的上头是门政,门政上头是签押房戈什哈,再上头是胡师爷,和制台隔着几层呢!茶叶不好;小的给您再换。我们制军见人不分时刻的。”说着又一躬,退了出去。
江忠源只好耐着性子再等。又过一刻,还是没个动静,不由得心头焦躁,自言自语道:“就是到北京见军机大臣,见亲王贝勒贝子,有这么个等法儿?”
“大人是新来的吧?”靠玻璃窗坐着的一个胖子,穿着补子,袖子捋得老高,端着茶碗笑道:“累了就院里遛达遛达,里头有炕还能睡,我们在这等了四天了,您才等这么一会儿.急什么呢?”
等了四天!江忠源一怔,看看几个人,知道不是玩笑,颓然落座道:“想不到叶制台这么忙,该早点先来一封信的……”这样一开口,几个人便互通官阀,那个胖子是番禹县令岑春,挨身那个白净脸是高要县令何相祖,北边春凳上坐的是惠州、茂名和海南来的,一个叫潘少英,一个叫黄克家,一个叫康必正,都是县令。寒暄一阵子,江忠源才知道是叶名琛要开会议,召各县的令守布防。江忠源问:“广东几十州县,单召诸位老兄开会布防?是海防、夷防还是匪防治安?”
“如今还有什么海防夷防?洋人占了香港又在九龙闹新界,只要不进广州城,屁防也没有!”茂名县令黄克家甚是诙谐,一脸怪笑说道,“叫得急,我们都是日夜兼程来的,来了又这么等着!你问别的县令,他们在广州都有宅子,这里留个长随打听着,在家候着几时开会几时来。我们没这份家当,总督衙门开会有分例的,包吃包住也是安逸!”胖子岑春笑道:“大帅有他老人家的章程,以不变应万变。见了洋务叫鲍鹏去,有了匪患寻徐广缙军门,其余只要完粮纳税,一罐蝎子——一盖不问。”
黄克家笑道:“说起歇后语,上回碰见刘大麻子,他娶的第七房姨太太今年才十六岁。我说可怜见的她还是个小女孩,再说你上回说阳萎,怎么弄的?他说:‘如今得及时行乐,吃春药,日日没得法阿硬过!’我一想,笑得捂肚子。你们听听:刘大麻子奸幼女——日(本)比(利时)美(国)德(国)法(国)俄(国)英国!”
大家哄然大笑。江忠源却觉得心里塞了一团烂絮似的一阵难受,拿着国耻开玩笑,这些人太无心肝。偏转脸看时,那个接手本的门政戈什哈晃悠着从签押房踱出来,忙转身出来,迎上去问道:“我的手本履历递上去了没有?”
“回大人,这种事卑职怎么敢马虎?”那戈什哈正剔牙,扔掉牙签子逼手站住,笑道,“叶制台他老人家那脾气,谁敢催他?几十号县令,广东的府道官加起来二百多,都在候着他老人家呢!”
江忠源叹了一口气,问道:“制军现在正忙什么呢?”
“他老人家刚午睡起来,已经请了伍绍荣和鲍参议,说一会要议洋务的事。还有个英国人叫汤姆的爵士,是香港总督的参赞……卑职只管传人送信,不敢搅扰……”
“我有要紧的事,你禀报我要见他!”
“制军说过,除了洋务,别的事一概不许打扰——回大人您呐!”
“他现在在做什么?——你再去传话,江忠源要见!”
“回大人,”那戈什哈收了笑容,一本正经答道,“制军和胡师爷在焚香打坐,请祖师爷降乩。您要不信,卑职带您西花厅候见,隔窗您就能瞧见的。”
江忠源顿时气得手脚冰凉,放着二百多人的匪防会议晾起来不开,广东洋务海关军政要事不理,睡到下午四五点起来,头一件事是打坐请神扶乩——这还是朝廷再三降旨表彰,“制夷有方理政循道”的模范总督!他铁青着脸,咬牙格格一笑,两块洋钱丢给那戈什哈,说道:“你带我去!”那戈什哈得了钱,一边往腰里揣,笑道:“谢大人赏。不过卑职真得关照大人一声,您是道台,坐西花厅是规矩名分;您别乱闯,一闯就闯出祸来,卑职可兜不起。叶制台最烦的就是这时候儿搅了他的坛场……”说着前边带路,曲折逶迤从大堂向西过月洞门,又穿过一带花篱罩顶石甬道,指着一溜五间房道:“西边两间是书房,大帅就在里头。这三间是花厅,里边隔栅屏风挡着,是相通的。茶水烟巴菰都现成,大人请自便,只不出声儿便没事。”说罢去了。
进了花厅,江忠源才知道那两块银元的功效。满花厅南北墙全是亮窗镶嵌起来的,幕着淡青色的蝉翼纱,连中间的隔栅也都用檀香木屏风横挡,可开可合,只是抡着一条厚重的紫红金丝绒,隔壁书房那边说话声音都隐约可闻。花厅里两溜窗台,摆满了盆景花卉,什么月季、玫瑰、蕃石榴、红橙、柚子、橘子、郁金香,有的郁郁青翠,有的挂果累累,有的含苞带露,有的盛开怒放,美香不可胜收。沿墙有座椅有春凳,都陈着紫檀茶几,陈设豪华中不失典雅,和门房那边比起来,真有云泥之隔。两个丫头提着酒壶蹑手蹑脚正给花儿浇水,见他进来,忙放下壶,一双并蒂含笑蹲福几行礼,让座,沏茶,也不言声,一边一个站着。江忠源极不惯这般伏侍,又掏两元一人给了一枚。那丫头却是可人,莞尔一笑收了,行个礼又去浇水。江忠源半日才恍然,这是这屋里的规矩。略一定心,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