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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一次外出狩猎回来时,看见摆放在雪地上的那几具尸体。众人没有了平时嬉闹叫骂的气氛,都呆定地瞅了那几具尸首,满脸的沮丧。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一步步向众人走去,他一直走到朱长青身边,朱长青黑着脸,“吧嗒吧嗒”拼命地啄着烟杆。朱长青看见了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平淡地道:“日本人来了,怕这野葱岭也呆不长咧。”
郑清明一时没有醒悟过来,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日本人。眼前躺在雪地上几个人的尸体已是冰冷了,那几个人身上中了数弹,血已经凝了,他们都一律惊愕地大睁了双眼,茫然地望着天空,似乎对自己的死很不理解。
众人一律都沉着脸和尸体对望着,恍似那死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日本人断了咱们后路咧。”朱长青又装了一袋烟,似乎冲着众人说,也似乎说给自己。
那一刹那,郑清明似乎又听见红狐的啼声,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昏沉沉地向自己的窝棚里走去。
5
鲁大在郑清明木格楞前大叫一声之后,便蹲了下去。子弹从左眼窝进去,斜着又从牙帮骨里出来。
老包就说:“大哥,咋样?”
“瞎了,瞎了,操他妈我瞎了。”鲁大一边说一边用右手在雪地上摸,似乎左眼睛掉在了雪地上。
老包过来也摸,乱摸了一气,鲁大似乎清醒过来,骂一声:“郑清明,我要剥了你的皮。”说完便昏了过去。
众人胡乱地追了一气,便抬着鲁大回了老虎嘴。鲁大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他清醒过来就唱歌似地骂:“郑清明,我剥了你的皮,狗日的,我剥了你。”
花斑狗不离鲁大左右,看着鲁大发青发灰的脸就安慰似地说:“大哥你疼吧?”鲁大不说话,冷汗顺着头发梢往下滴。花斑狗就又说:“大哥,你疼就叫吧。”鲁大一边骂一边把鸦片掰成块在嘴里“吧叽吧叽”地嚼。
一会儿的工夫,鲁大的脑袋就肿了一圈,血水滴滴嗒嗒顺着脸往下滚。鲁大只要清醒着就不住地骂。花斑狗也陪着鲁大一起骂。
老包就说:“骂管啥用咧,我得下山整点药去。”
老包就趁着鲁大清醒过来说:“大哥,我去整药了。”
鲁大用右眼看着老包,老包在鲁大右眼的注视下走出了老虎嘴。
老包没想到在三叉河镇会碰到日本人。三叉河镇上的日本兵到处都是,排着队,脑后飘着屁帘儿样的东西,在风中“呱嗒呱嗒”地响。老包立在街心以为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睛,更清晰地看到日本兵吆三喝四地打量着过往的行人。老包躲到一条胡同里,狠命地掐了一次自己的大腿,他才确信,这不是梦。老包的脑子就有些乱。他绕着巷子找了半天,才摸到白半仙药铺门前。药铺的门关着,他敲了半晌,又踢了几脚,仍不见有人给他开门。老包一急,就从墙上翻了进去。老包一走进院子,就嗅到了一股中药味,呛得老包打了个喷嚏。药房的门锁着,门上还贴着两张白条子,条子上写着字,老包不识字,不知上面写的是什么。
他推开堂屋门的时候,就看见了白半仙。白半仙以前他见过,弟兄们下山抢鸡整女人,会经常遇到男人们的抵抗,免不了有伤筋动骨的红伤,每次有伤,就到白半仙药铺里抓药。白半仙知道他们是胡子,从来不和他们说话,站在药柜后面,端着水烟袋“咕噜咕噜”地吸。每次都是伙计给拿药,每次拿完药,老包就大方地把一块银子拍在柜台上,半仙看也不看一眼那银子,仍“咕噜咕噜”地吸烟。待老包前脚刚走出来,拍在柜台上的那块银子随后飞出来,老包在心里笑一笑,骂一声;“这个老不死的。”
镇上的人,没有一个人说清半仙有多大岁数了。白半仙以前并不在镇上,一直在山里。十几年前,一连下了一个多月的暴雨,山里发了洪水,随着洪水,山里逃出不少的人,有鄂伦春的猎人,有采药的贩子,还有淘金的日本人。白半仙就是那次洪水时逃出山的,只是他一个人。下山之后,白半仙便开了这个药铺。这药铺没有名,只有用杆子挑了两棵人们叫不上来的中药当幌子。白半仙药铺是镇上的人们给起的。凡是到药铺里抓过药看过病的人,都称这药铺神了。病人,多则吃上三副五副,少则一副两副,病便好了。没有人知道药铺掌柜的姓什么,但见掌柜的头、胡须、眉毛都白了,人们便称掌柜的为白半仙。有好事者便猜测白半仙的年龄,看那白了的胡须和眉毛,说他一百岁也有人信,可看他那副硬朗的身板和有光采的脸膛,说四十五十也有人信。人们一时不好确定半仙的年龄。人们问过,半仙不答,一个劲地“咕噜咕噜”吸水烟。问急了,半仙就答:“活着就是死了,死了仍然活着。”人们一时悟不透半仙的话,半仙便愈加神秘起来。人们终于明白,半仙就是半仙,毕竟不是凡人。人们不再探究半仙的年齿和身世了,有病便来找他。他闭着眼,一边“咕噜咕噜”地吸水烟,一边听病人说自己的病情,病情说完了,他才睁开眼,用烟袋在药铺柜子里东指一下,西指一下,左指一下,右指一下,伙计便随着他的支使,把药抓齐了,交给病人。病人有时给几吊钱,有时没钱就提一筐鸡蛋送来。半仙不嫌多也不嫌少,闭着眼不说话,全凭伙计把钱物收起来。他也很少和伙计说话,没有病人时,就躲在堂屋里熬药,堂屋的火盆上,常年累月地放着一个药锅,药锅上方雾气蒸腾,水“咕咕噜噜”地滚着,他坐一旁,痴痴迷迷地盯着烟锅,有时把熬出的药自己喝了,有时泼在院子里。半仙的药铺,终日被浓重的中药味笼罩着。
老包推开堂屋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老包推门进去的时候,白半仙连眼皮都没有动。老包就说:“半仙,救命吧,是红伤,眼珠子都掉了。”
半仙不说话,只有药锅里的药“咕咕噜噜”地翻滚着。老包等着,嘴里仍说:“仙人,救命呀,我大哥要死咧。”
半仙仍不动。
老包就跪下了,头“咚咚”地磕在地上。
“日本人,封了药铺咧。”半仙终于说。
老包这才想起,药铺上贴着的两张白条子。
老包仍说:“操他妈日本人,他们炸完张作霖,来这干啥?仙人救命哇,我大哥要疼死了。”
半仙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烟袋放下,手捧起药锅,把熬着的药汤倒在一旁的空罐里,推给老包。老包就怔了一下,呆怔地看着冒着热气的罐子。
半仙就说:“还愣着干啥,还不救命去!”
“哎——”老包忙立起身,把药罐子抱了。他走出药铺的时候,又想起白半仙说过的话:“日本人把药铺封咧。”他没有多想,他想到了嚎叫不止的鲁大。
他刚走出三叉河镇,发现后面一直有人跟着他。他回了一次头,见是一个红袄绿裤的女人。他仍往前走,猛然想起,这女人有些面熟,却仍想不起在哪见过,老包仍往前走,他快那女人也快,他慢那女人也慢。他终于立住脚回过身道;“你跟我干啥?我可是胡子。”
女人说:“我知道你是胡子,我要找鲁大。”
老包就想起来了,这女人叫菊,小金沟杨老弯家的。他很快想起他们到朱长青的营地救杨礼那次,菊是和鲁大睡过觉的。想到这老包就笑了一下:“想不到你还这么有情哩,一次你就忘不了我大哥了?”
菊不说话,望着远方铺满白雪的山林树木。
老包又说:“你找我大哥干啥?”
菊说:“不用你管。”
老包又说:“你不知道我们是胡子?”
菊说:“我知道你们是胡子。”
老包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他不再说话,很快地向老虎嘴走去,菊一直跟着。
鲁大一直在老虎嘴的山洞里昏天黑地地叫骂。他喝了老包喘回来的药立马就不叫了,血也止住了。眼见着肿胀的脑袋消了下去。定下神来的鲁大就看见了菊。
鲁大说:“你找我干啥?”
菊说:“我要嫁给你。”
鲁大剩下的那只眼睛就直直地望着菊,菊义无反顾的样子。
鲁大就骂:“你放屁。我现在没心思整女人。”
菊说:“我没放屁,我要嫁给你。”
鲁大浑身哆嗦了一下,他用手去摸身边的东西,什么也没摸到,他就喊:“老包,我要喝酒。”
老包就给他端过来一碗酒,鲁大一口气把酒喝了,又把碗摔在石头上,碗碎了,声音很响。
鲁大就说:“你放屁,你再说一遍。”
菊仍坚定地说:“我要嫁给你。”
鲁大就说:“疯了,你疯了。”
鲁大就指着老包说:“她疯了,你从哪领来的,就给我送到哪里去。”回过来又冲菊说:“你这个疯女人,给我滚。”
花斑狗就说:“大哥,送上门来干啥不要?你不整,让给弟兄呗。”
“操你妈。”鲁大挥手打了花斑狗一个耳光。
花斑狗就撇着嘴巴说:“算我放屁了还不行?”
老包就推仍立在那儿的菊说:“走吧,还赖着干啥,我大哥才不稀罕你哩。”老包一边说一边往外推菊。
菊突然大骂:“鲁大,操你妈,你不是个男人,你杀了我吧。”老包一伸手把菊挟在腋下,像挟了个口袋似地把菊挟了出去。菊仍在骂;“操你妈鲁大,你杀了我吧。”
鲁大一直看着老包把菊挟出去,直到听不见菊的叫骂声了,他才叹了口气说:“这女人疯咧——”
鲁大又看了眼呆怔地看着他的众人,生气地说:“都看我干啥,我要睡觉。”
说完便一头躺在炕上,刚躺下又坐起来骂:“你们都死了,炕这么凉,咋还不烧?”
花斑狗就让人到洞外抱来柴禾,架在炕下,火熊熊地烧起来。
6
杨老弯发现菊变了一个人。
杨老弯发现菊的变化,是杨宗走后。菊先是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哭,哭得黑天昏地,上气不接下气。杨老弯以为菊仍在伤心让她和胡子睡觉的事。自从菊知道不是杨老弯亲生的后,对杨家便冷了。
杨老弯弓着腰敲着菊的门说:“你咋了,哭啥?”
菊不答,仍哭。
杨老弯便推门进来,瞅着趴在炕上、哭得死去活来的菊。菊见他进来就说:“你出去,我咋也不咋。”
杨老弯看着菊伤心透顶的样子就说:“和胡子那天,是你爹不对。等过几日,我托人给你寻个好主,嫁出去好好去过日子。”菊哭得愈加伤心,不可收拾的样子。
杨老弯心里没底,就在屋地上驴样的转圈,转了几圈,终于也伤心起来,搜肠刮肚地安慰菊:“都怪不争气的杨礼,可话说回来了,女人早晚还不都是那回事,你不说我不说,外人咋会知道你和胡子的事。”
菊不哭了,红着眼睛把一个枕头扔向杨老弯说:“狗,滚。”杨老弯一把接过摔过来的枕头,琢磨一下,又放在了炕角,拉开门出去,一边走一边说:“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
杨老弯一边走,一边想起了那个要死不活的杨礼。杨礼就知道管他要钱抽大烟逛窑子,他一想到杨礼,泪就流下来。
杨礼自从捡了半条命从朱长青营地回来,似乎也害怕了几天。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流眼泪。犯了大烟瘾,撕心裂肺地折腾着,他就喊:“爹呀,妈呀,我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