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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神态和声音重归平静:“让她搬去承乾宫。封了吧——总要有个名分。”
以后的几天,抬籍、封赏、乔迁……但凭内务府操办,皇上没过问。
新漆的绿彩,字也是新镂錾。新添的绿头牌摆在寻常的角落。
雍正随眼一瞥便看到它。
陈福禄跪在地上,托盘高举过顶。
雍正把笔担在笔洗上,觑起了眼。
陈福禄又把托盘举高些——
他伸出手,手指缓张开,触到那块新膳牌。
陈福禄抬起眼,与站在一旁的苏培盛相视暗笑。
雍正将那膳牌重又放下,没翻。然后,向外挥了挥手。
苏培盛只得道:“退下。”
养心殿里静悄悄,过了很久,西洋钟打响。
苏培盛小心问:“若不出门儿,奴才叫人去备宵夜,万岁爷最喜爱的龙须酥。”
雍正复又停了笔,想一想,站起来:“不。朕出去。”
承乾宫。
绕过前殿月台,绕过井亭,一路有太监宫女下拜,他均一挥手,不声张。便是后院,后院正五间,其中一间亮着灯火。
芙惆在门槛儿外下拜。
雍正略俯身,向她伸出一只手——
她自己站起来。
雍正便收回手,负在背后,迈槛儿进去,四周看一看:“孤灯静室,太静了。”
芙惆没说话。
“新乔迁,不该这么静。”
“静以覃思。”
好官话。
雍正沉默一会儿:“你思什么?”
又是无言。
雍正转到窗边,看窗外:“这些天,搬迁,册封,朕没过问,一直……也在思。”
“皇上思什么?”
思什么?心里千回百转,可是,木已成舟,事过境迁,连那盛药的碗亦不复存。无所对证,纵有疑惑,多说无益。
雍正便不答。转过身,看向她。
她低了头。
雍正走过去,伸手抬了她下巴。
闪烁最深遽的眼底,太多太多话,只是,捕捉不到另一双眼。
僵一会儿,雍正平静道:“承乾宫,不比养心殿。毕竟换一个地方,要过一阵才会习惯。”
“是。”
“有了封号,诸多牵羁。宫里规矩多,小事容忍,大事——有朕,不要委屈自己。”
“是。”
又是静默。
只有蝉声寥寥。
她依旧不看他,听得到他的声音。
“今儿晚上,朕不走。“
她整个人一颤。
他在掌间感到她指尖儿的颤,一把拢住了。
“朕说过,这一生,只让你……疼一次。”
第十八章
男女之间,原来可以这样温柔。
唇与唇牵扯厮缠,她是躲闪的,可是,清清楚楚尝得到每一条褶纹下的味道。莫道不消魂……
他分外小心,小心地解开她。裙褂褪下来,他甚至略弯了腰。一个皇帝,在她面前,弯了腰。
他弯下腰的时候,头略贴近她胸口,她的手垂在两侧,突然有一种想环抱的冲动……他用最轻柔的的方式补偿一个寻常宫女再寻常不过的侍寝初夜。可是,累累的血债,怎么偿还?
摘下金步摇,拔了梅花簪——绾住的长发盘旋着解开,像一瀑搅动的水。水归平静,天然无饰冰肌乌发,古井沉璧一般静,也一般冷。
垂在她耳上的玉饰,他用手拨了拨,玲珑微响。他贴着她的耳朵:“古人说,‘冰解鸣珰’,耳坠响起来的声音,像解冰一样……”
耳坠也摘下来。当他将她除去坠饰的耳垂吮进嘴里,她深深切切体味到那种融解的滋味,融解,也是一种煎熬。
非常恨。恨那份儿小心,恨那份儿轻柔。她恨他让自己化成了水。浪卷波翻的荡漾,不拘形迹的放纵。
每一处敏感的细节都偾胀。心收管不住,身体生涩的变化。他克制着等待着她一点一滴的变化。他在粗重的喘息中艰难的忍耐——那仰拗的颈项紧绷的腰肢,那蹙闭的眉眼撕扯的唇齿,是不胜承负的抗拒,还是生死深抵的纵欢?
他犹豫着,喘息着,问:“还……还疼不疼……”
这样的话发自一个这样的人。甚至可笑。他的手抚摸着她,抚摸过的地方像被什么咬了一口,疼——心里。最拙劣的,有时候,最动人。
一个男人,怎样令一个女人欲死欲仙。也许,只是报应。她将手死死绞住身下的锦褥——报应。
秋风催肥了藤上的阔叶,零零星星结起小葡萄。
案上焚着迦南香。几个小太监烧盅热罐,淋功夫茶。
雍正临案抄佛经。最静谧的季节,心也很静。
苏培盛的脚步急急匆匆,耐不住的一叠声:“大喜!给皇上道喜了!”
雍正头也没抬,犹执着笔:“什么事?”
“十四格格悫靖公主,进京省亲。初六动的身,正在路上。一来看望皇上,二来,朝贺改元。”
雍正放下经文:“哦?”有些感叹,“打先皇龙驭归天,朕登基,两年了……至亲手足,都疏远了。”
“不止呢。”苏培盛满脸笑,“十四格格她……”双手一比划,“喜结珠胎,三个多月了。”
意外之喜。
雍正指指案上的《华严经》,微笑:“‘一切诸果皆从因起’,这是十四妹种了善因,结下的善果。”
苏培盛凑趣:“奴才是不懂佛理,但想着皇上造福万民,种下的善因,又岂是十四格格可比?”
“哦?”
“皇上这阵子常去承乾宫……转过年,要是芙贵人添了位小阿哥,哪怕是小格格,那才是普天之下最大的善果。”
那笑缓缓消去,雍正重提起笔。
苏培盛犹讨他欢喜:“添一位小阿哥,像芙贵人一样……”
“像她一样,倔烈、执拗、冷冰冰的。”他只低头临帖,“有什么好?”
“这……”苏培盛想一想,又笑了,“倔烈、执拗、冷冰冰的。可是……皇上就是喜欢啊。”
雍正怔一下,想沉脸,怒不起,只斥一声:“奴才!”嘴角上挑,压下去,终是禁不住稍稍勾起。
心里不无憧憬。
第十九章
芙惆又一次站在穆琳的陋屋外。犹豫一阵,方才敲门。
晚间有些凉,穆琳向着墙里烤碳,听见人进来,头也没回。
芙惆便站在门口。
穆琳将碳翻一翻:“芙贵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芙惆没言语。
穆琳擦擦手站起来:“听说,皇上赐了承乾宫。拔宅飞升了,还到这种地方来。小心这浆洗局的脏水,脏了贵人的鞋面儿。”
“我想见……勒时亨。”
“呵——呵呵。如今……且不说相见何宜,这是禁宫,岂是你想见就见?”
“不能见,烦你带话。我……我有事……”
穆琳不再嘲谑,一旁冷冷看。
“我……他做过领侍卫内大臣的,一定有门路。我……”芙惆把唇一咬再咬,“只有求他……”
入秋了,天一日凉过一日。
内务府总管大臣允禄并总管太监张起麟,一并进见。
允禄跪在御案前,伏着身,身前是长长列开的贡单:“朝鲜国王李昑咨朝贡之物:水獭皮六百张、青黍皮六百张、貂皮五百张、腰刀一百口、顺刀……”
亦奏道:“秋岁霜寒,照旧例,该将御贡皮革发于造办处,制成裘袄,进献皇上并赏赐后宫,以御严寒。”
近日来,雍正着手编纂佛教御选语录,心思全在上头,只低头看粗稿,道:“你依旧例办便是。”
允禄叩头道:“喳——”
起身向外走。走到门槛儿,雍正在后叫住他:“照旧例,是怎样办?”
他忙转回身:“回皇上。往年,帝、后御用冬衣,貂皮、狐裘、水獭,各三领。贵妃各少一领,妃减半,嫔各一领。”
“嫔以下呢?”
“嫔以下,多用青黍,或棉。”
雍正皱了眉:“青黍、棉,怎么耐寒啊?”
“圣祖的训育,黜奢崇俭。”
“黜奢,崇俭。也要自上而下。”雍正想了想,“朕今年不添冬衣,嫔以下,凡有封号者,恩赏均泽。”
“这……”允禄不敢违拗,“臣遵旨。”
允禄走出好久。雍正看书倦怠,一抬头,张起麟还站在一旁。
“你还有何事?”
“奴才有事……”
雍正不悦:“为何适才不奏?”
“回皇上,方才是当着庄王爷……”
“混账!允禄是堂堂亲王朕的亲弟,总领内务府事宜。”
张起麟扑通跪倒:“实是事关宫闱,奴才不敢擅揣圣意,所以……所以……”
“你但讲无妨。”
张起麟爬起来,摸出张字条递上去:“护军营神武门侍卫佐领,前日搜出不少私带资物,拟了张单子。”
雍正接过看,不大在意:“太监宫女,把私货带出去变卖,存进钱庄,添地置产。渊源由来已久,朕在潜邸亦有耳闻……”
突然眉毛一挑,脸沉下来。
张起麟察言观色:“那上面所写‘凉药’,是民间的土方子,掺了麝香、藏红花……”
“何人经手?”
“经手的,是太监。”
“太监经手,听谁授意?”
“奴才不知。”
雍正缓缓团了纸单,眉攒起来。
“宫闱私用避孕药物,非同小可。护军营已将事压下,奴才们不敢打草惊蛇,请皇上的示下。”
雍正只皱了眉不语。半响:“放行。”
“这……若流入宫,贻害不小。”
雍正走到燃着的铜彝前,掀了盖子,捏出一点香。
张起麟离远嗅了嗅:“香。”
“你知道,这是什么?”
“闻着,像麝香,又——又不大像平时的麝香。”
“这是莫迦婆伽。佛供所用特殊的麝,将这种麝掺进凉药中,不知情的人,辨不出。”
“皇上的意思,奴才明白了。”
雍正点一点头:“是谁经手,不重要。务必寻本究源。”
第二十章
一片犬吠。
两个小太监挑着灯笼,苏培盛匆匆忙忙出来:“这哪儿来的……”
看清了,方缓了脸色:“我当是谁,张公公。”又往地上一看,“万岁爷的爱犬,‘百福’,‘造化’,都带出来了?您这是大半夜的遛狗呢?”
张起麟行色匆匆的:“且不同你讲,皇上呢?”
“这么晚了……”
“我有急事!得罪。”说着便往里挤。
“哎哎——别。万岁爷不在养心殿。”
“去了哪儿?”
“一早去了承乾宫。”
张起麟脸色一变。当机立断:“走!”转身便走。牵狗的侍卫们呼啦啦跟上。
承乾宫。
罗汉榻的炕几上摆了圆月形漆白茶托盘,盘里清一色白果杯。雍正手里握了紫砂冲罐,小心纳茶。粗叶铺在罐底和滴嘴,细叶垫在中央,浮上又是粗叶。
“纳茶太多,水冲不进去。太少,没了味道。”
芙惆侧坐在炕几另一侧,应道:“哦。”
一旁几个宫女持羽扇,炉上烹着沸水,砂跳‘扑扑’响。
雍正道:“《茶说》里说,‘一沸太稚,谓之婴儿沸;三沸太老,谓之百寿汤;若水面浮珠,声若松涛,是为二沸,正好之候也’。刚刚好。”
宫女们提下茶锅,冲茶刮沫,然后,淋罐烫杯,顿时茶香满室。
一旁伺候的老嬷嬷由不得奉承:“香。万岁爷泡得茶,香得不寻常。”
“潮州的功夫茶,北方不常见。”、
“万岁爷参禅理佛的人,身上总带着檀香味,这檀香茶香混在一起,越发超逸。”
雍正微微笑:“‘禅榻清乡茗,呤亭笑向花’,自古,便有‘禅茶一味’之说。”
茶已洒好。雍正拿起一杯,一嗅:“茶能清心、陶情、去杂、生津。故有三德。功夫茶,最为怡情养性。朕自潜邸,便深嗜此道。”递与芙惆“这是凤凰山的凤凰茶,含了桂花、茉莉、蜂蜜,滋阴养颜。”
芙惆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