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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济华可还在?”
“上次请老爷子进宫配药,后宫主子们都请教养生之法,一直还在宫里。”
“速传!”
天一点一点亮了。贺景琛就跪在地上。
只有芙惆低低的抽泣声。
雍正走来坐去,不发话。
佛多突然翻个身。
芙惆感到动静,慌忙挨过去。
佛多张开一双大眼睛,怔怔的。
芙惆唤:“佛多——佛多——”
雍正也唤:“佛多!”
佛多仿佛听不见,只说了一句:“佛多没偷东西……”便又合眼睡了。
僵了有片刻,芙惆掩面而泣:“都是额娘的错,都是我的错……”
雍正皱紧眉:“天花是胎中带病,不是一场雨淋出来的。你……你不要过于自责。”
“是我的错!是我服了凉药……都是我的报应,为什么报到孩子头上……”
“谁的错都好。朕就不信,天子之福,包举宇内,囊括四海。这份福泽,泽不到朕唯一的女儿!”
他说的豪壮,可是他没有一丝底气。天花痘疾,已夺去爱新觉罗家太多太多没成年的生命。
外面一阵脚步:
“草民姜济华,给皇上问安。”
~奇~贺景琛忙上去:“微臣给姜老先生说格格的病。”
~书~姜济华一摸胡子:“老夫自行问脉。”
问了脉,雍正赐他坐。
“依姜先生看,可能医治?”
“可医。”当以种痘之法。”
贺景琛忍不住道:“种痘之法,圣祖年间便有,种后死者近半,并无奇效。”
姜济华只对雍正:“圣祖出花时,臣已在太医局供职。世祖出花龙驭,臣主持医治……”
贺景琛插话:“姜先生主持,世祖顺治爷还不是龙驭归天了?!”
“普通种痘法,以牛痘苗磨粉,混在食物中服下,所收有限,自无奇效。”
雍正急问:“那便如何?”
“启禀皇上,草民毕一生之学,研成一法。以净血为媒,混以牛痘粉,送入患者血内,二血相溶,以毒攻毒,万无一失。”
“当真?!”
“草民当以性命为保。”
“何谓净血?”
“初生婴儿落胎之血。”
芙惆道:“岂非害人性命?”
“不然,妇人产子,取胎盘残血即可,并非割胎儿之血。”
雍正大喜:“速寻待产妇人,重金筹赏!”
姜济华忙道:“且慢。”回身对雍正,“并非寻常胎血即可。”、
“那要如何?”
“所谓,血浓于水,须为格格同胞骨肉落胎之血,方可为媒。”
42
姜济华一言既出,众皆哑然。好久,雍正方缓缓道:“佛多是独出,并无一母同胞。”
“这……”姜济华不由瞥一眼芙惆,话难出口。
雍正知他之意:“即便……怀胎需十月,痘疾凶险,如何耗得过去?”
“启禀皇上,可用鹿角胶、地黄,白术制成丸药,补益提气。另外用人参、茯神、龙齿入药,镇心压魂,以续格格寿命。”
“可以维持多久?”
“如无意外,半载以上。”
一时无声,气氛有些尴尬。
芙惆突然起身,跪在雍正身前:“臣妾愿意。能救佛多,臣妾什么都愿意。”
雍正长久默视着跪在他面前的人。
爱子舐犊的至情天性,脱口而出的义无反顾,却深深刺到他的自尊他的心。
最终,他还是拉了她起来。没说什么,负手走了出去。
初九日,好风良月满松筠。
雍正坐在御案前,姜济华躬身立于一边,小心翼翼:“天葵后五日,正是受孕佳期……”
雍正什么也没说。眼只看向窗外,或者更远的地方。更远的夜幕,一簪风露拂寒星。
荷清润,茱萸绽,菊花香。他踩着满地秋霜,满地的清寒与凄凉。
承乾宫,敬事房太监跪拜,厚厚的记事簿又填一笔。
宫门吱咯咯推开——
夜风贯入。风从左窗进,拂起他的袍角,一片不知名的枯叶翻卷旋舞。幔帐摇曳,帘珑咚琮作响。
风从右窗出,枯叶落下,落在他脚边。没来由的,他停下。
她就坐在床上。偶尔的风搅起落下的床帐搅起她的心,可她坐得很静。
站了一会儿,他也在她身边坐下。
阒清的秋夜,冷寂的宫闺。他们并坐默对。也许,就这样,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就这样白首如新。冰就是冰,捂不热、融不化……
他很深很深的叹一口气,暗暗地。然后,缓缓伸手,握上她的手。她的手在他手中颤抖。他停一下,将脸凑近,嘴唇碰触在她颈间。她不自觉地微微一退。
他止住了。在忍耐。过一会儿,他起身,吹熄唯一的烛火。
一片黑暗。骤然的黑暗使他们目不视物。黑暗是一种保护,掩饰了所有的难堪与尴尬。衣饰是虚伪的束缚。没了光亮,没了束缚,仿佛熬过千载万载,一发不可收的交融和奔泻。心是那样骄矜,身却徜徉恣肆。话还是难出口。抚摸是一种无声的慰藉。彼此的抚摸不肯落过一些细微一道皱褶,又怎么分得清彼此?
月升宫墙,霎时雪亮。突然看得到。黑漆漆的夜,只有彼此的脸—— 一样潮红,一样压抑而焦渴。
后来,不知是谁先吻了谁。汹涌的纠缠,难分难解。光与暗已无区别,天地絪缊,万物化醇,只有无止无境的骋情舒爱。
他并不木讷,他清清楚楚感觉到她的不舍和渴望。他甚至以为已经走进她的心。一次又一次迷乱而癫狂的峰巅,永远是她压抑的呻吟。他将耳朵贴在她心房,贴在她嘴边,那样小心而仔细,可他听不到她最最深彻的呼唤。究竟谁才是她心底的那个人?
也许,她只是个太寂寞的女人,而他,可以是任何一个男人。
月渐落,复归黑暗。
乐莫斯夜,痛莫斯夜。
第四十章
最初的知觉,是暖和。只是多了一个人,原来,这样暖和。肩颈处有一些凉。那是锦被掩盖的缝隙。循着缝隙,循着伸出的胳膊——手被握进另一只手里。她微微动一动指尖,知道自己醒了。意识初归,倏然红了脸。那只手,宽大的包覆着她,又踏实,又缭乱。每一次抚摸,都像抚在她心上,心不能不颤悸。她屏着息,凝着气,不让阖着的眼睑颤动,不让胸口剧烈的起伏。
握着她的手松开了。她轻轻舒一口气,心从难受的压抑中解脱,却丝丝絮絮失落……
手突然落在她脸上。
很轻,很缓慢的移动。
她的心一下一下往上窜。有那么一刻,几乎抑不住——
抚摸她的手停在脸上,做最后的停留。
床动了动,坐在床上的人起身去了。
日间很长。没了孩子的笑闹,日间越发苍白的长。
她坐在床上,坐在佛多身畔。他就不远不近站在一边。
夜来的激情是梧叶上挂着的露水,经不起早晨的太阳。
滴漏一声一声响。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她一会儿整整孩子的被角,一会捂捂孩子的小手。像有做不完的事。其实是不敢停,停下来,就会想,她不许自己奢想。
他偶尔也会说话,对着姜济华。问方子,催药。
一点一滴的消磨。太阳升正,太阳落下,又挨过一天。
到了晚上,白日形同陌路的两人仍要躺一张床。烛火摇曳,映着两张尴尬的脸。
烛灭了,又是另一番情景。
他是有些恼意的。她的冷若冰霜清薄寡淡都令他恼火。他把恼火不动声色的发泄成一种惩罚,男人对女人独有的惩罚。钗脱鬓乱,汗浸山枕……她攥破了锦褥,咬裂了嘴唇,就是不肯唤出声。
最终,是他的妥协。他怒火攻心欲炙如焚,可是,情怯了。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可肌肤间密匝的交缠让他觉得到她最细微的变化,每一次蹙眉,每一次啮唇,都箍在他心上,啮在他心上。心疼痛,身不得不收敛。一次又一次的容让退步。他突然满心悲凉,平生第一次,他感到自己的卑微。
究竟是谁惩罚着谁……
身体渐渐松弛,鼓胀在每个肢节的疼痛骤然倾泻。她倔强的抵御着他的恣虐,却抵御不了突然的温存。温存而酸楚。
她是明白的。也许,从一开始,就清清楚楚。每一次,她就要彻底融释在他化物无声的包容,不堪的过往便血淋淋的迸出。伤口插着刺,不落痂,永远也不会愈合。
她过不去那道关。
太委屈,太委屈了。她在欢纵的极致那样的委屈。眼角润了,润成一片。
眼泪马上被他抹干。太久太久,他不曾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讲话,以至话一出口,便像射穿堤坝的箭,更多更汹涌的眼泪涌出来。止也止不住。
他抹着她的眼泪:“放心,女儿不会有事。”他搂她进怀里,轻轻抚着她颈背,声音更轻柔,压着叹:“有我在,女儿一定不会有事。”
他们在黑暗中紧紧交抱。抱着她的一刻,他凄然消黯。他不是随便任何一个男人。至少,他是孩子的父亲。
佛多睡得很熟,偶尔会张眼,却不是醒。每日定时灸艾,补药一碗一碗灌下去,日渐消瘦。
梓澜轻声道:“太医局来送药。”
芙惆的眼睛不肯稍稍离开孩子,只点了点头。
片刻,靴声响。
“微臣张中保,叩见娘娘。”
声音生,芙惆不觉微抬眼,却不是平日里送药的御医,又有几分眼熟,她也不多想,又回了头看佛多。
那边梓澜拿碗盛药,道:“咦?怎么发紫黑,味儿也苦。”
芙惆闻声回过头。果然不似往常。便问:“何时换的药?”
“回娘娘,这一味,是藜芦汤。”
“姜先生吩咐的?”
“微臣自行配制。”
芙惆十分诧异,暗暗看他,越发觉得眼熟。张中保只躬身低着头,很镇定。
芙惆道:“梓澜,你出去看看参茯丸熬好了没有。”
屋里没旁人,她便问:“你可曾来过承乾宫?”
“娘娘贵人多忘事,可还记得……”张中保微一笑,“那味凉药?”
芙惆心里一凛:“你……勒时亨他……”
“当日,正是勒时亨托了微臣,配成凉药,捎进宫里。”
“你……”芙惆脸色发白,“你好大胆……”
“娘娘自会回护微臣。”张中保又笑了,“何况,微臣此来,当真为了格格的病。”
“佛多自有姜先生医治,不劳费心。”
“呵,什么落胎之血,荒天下之大谬。那昏君信,娘娘也信?就算是真的,四五岁的孩子格格,如何熬得过八九个月?”
芙惆不再说话,正中心事,十分担忧。
张中保道:“痘疾之症,发于胎毒,寻根究底,是当日凉药。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
芙惆心一动。却又警惕:“你也是……八王余党?”
张中保避而未答:“藜芦专医痘疾疥疮,娘娘不信,大可传唤院使询问。况且,此乃清热解毒之物,便无宜,也无害,大可一试。
爱子心切,慌了阵脚。病急乱投医,或许……芙惆紧皱眉头,犹豫不决。
阒静的狭长胡同,一声一声知了叫。张中保很谨慎,走几步,回头望望。一个拐角,有人在他肩上一拍。二人转进一道临街角门。
勒时亨一边摘斗笠,一边淡淡道:“这个时候,广渠门不开。我劝你还是多行几步,走崇文门。”
张中保脸很沉,不说话。一眼瞥到他斗笠中的红巾子,忍不得道:“你跟白莲教搅在一起?”
勒时亨没答。
“他们是反清复明的!”
勒时亨一冷笑:“反什么,复什么,有什么干系?谁反雍正,我就帮谁。还不是借水行舟,我保的,是八爷、十四爷。”
“我说你是公报私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