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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冷涧滨
楔子
新君登基,是在十一月二十。隆冬头场雪,残瓣落了一地。点点红,皑皑白,像是一地的桃花霰。
转过年,出了孝。折子换回朱砂批文。养心殿,重又挂起大红宫灯。
重帘垂帐,宫人屏去,龙凤高烛灼灼艳艳。
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
侍寝的新贵正是邀宠。朱唇略启,柔声滴滴:“皇上——”。
雍正斜倚床上,更把名花带笑看。
手伸过,十指纤纤,娇羞涩涩:“臣妾替皇上宽衣……”
领口的襻子开了,顺着斜襟儿向下,一颗、两颗……然后是里头的衫子。里头的衫子也解开,露出一点肌肤——
新贵人楞了一下,手不由停住。
靠在床边的雍正并不动,依然笑:“怎么?朕没穿那金丝护甲,很诧异?”
变在须臾。
新贵人陡然变了脸。一弹而起,寒光闪处,袖中利刃猛然刺出。
图穷匕见,再无可避。
刀刺空,割破龙袍一角。与此同时,嚓啷啷长剑磨鞘而出——
门大开。延禧堂、体顺堂、华滋堂,所有的门都大开,侍卫、太监,从四面八方涌进来。
所有人涌进来的时候,雍正长身而立,长剑所指,新贵人面如死灰。
众人怔了一会儿,齐齐跪下:“皇上受惊——”
他的脸上依然留着笑,对着一气犹存的新贵人:“朕的命,承天之佑,不在一具护甲。”
那是最后的笑。笑掩去,没有笑的他让人不寒而栗。
“内务府总管,遴选不当,吞舟漏网。斩!
敬事房值事,重纰疏漏,御前藏刃。斩!
护军统领,迟徊不决,玩忽职守。斩!”
一条又一条瘫软的身子被拖而出,偌大养心殿鸦雀无声。
似乎都在等。如此牵连,那行刺的主犯?腰斩、车裂、倨五刑?
他偏偏一言不发,好久、好久。他吸了一口气,对着那待罪的‘贵人’:“朕偏偏不杀你,朕要朕的仇人活着看个清清楚楚,‘雍正改元,振数百年之疲风’!”
紫禁城里,最微不足道的,是人命。东方白,新的一天——
新选的包衣三旗秀女走过长长的宫墙,朱墙碧瓦遮蔽了天日。一进神武门,就是宫里,从此,六亲隔绝,天人两世。
尚不谙世事的少女们叽叽咯咯悄声笑语。一切都是新鲜的。
有一个不笑也不语。宫墙和翠瓦引不起她的注意,盘龙和团凤撩不起她的心绪。她和她们一样年轻,可是她永远无法再年轻。
转过汉白玉的石须弥座,就算进了门,入了宫。
她微微转了头,朝宫外,看前尘,了却前尘。前尘了却,心冷如死。同样冷的,是袖管里盈尺长的,匕首。
第一章
八旗秀女,每三年一选,以为后宫嫔妃之备,户部承办。包衣三旗秀女是贱籍,每一年一选,入选者多为杂役,鲜有晋妃抬籍者,内务府承办。
太后新薨,后宫中皇后乌拉那拉氏和皇贵妃年氏主事。
晚膳毕,御花园。内务府总管大臣允禄、总管太监张起麟,以及有封号的答应、常在们,引着新选秀女鱼贯而入,恭谨行礼。
皇后一挥手:“免了。”
允禄双手奉上秀女排单:“皇后娘娘过目。”
皇后略看一看,放下来,又看地上跪着的人。
“三排左数第二,抬起头来。”
跪在三排数二的秀女缓缓抬起脸。
“姓什么?”
“苏佳氏。”
“名儿呢?”
那秀女稍稍一顿。
张起麟尖声道:“娘娘问你话呢!”
“芙惆。”
“芙惆……”皇后端详她,略点一点头,“苏佳,也算得是囿育名门。”又垂讯,“宫里的女人,后妃以至婢妾,样貌都在其次,‘宽仁、孝慈、温恭、淑慎’这八个字,你可牢牢记下了。”
“记下了。”
跪在一旁的秀女们无不悄露艳羡。
芙惆并不动色,看在皇后眼里,是庄重。她又点头:“张起麟,留牌子。”
张起麟喜道:“苏佳氏还不谢恩呢!”
一阵晚风,微起寒栗,皇后紧了紧身上的围兜:“我这个身子,越发的不中用。其余的,年贵妃度量着办吧。偏劳。”
一直没发话的皇贵妃年氏率一众人跪下:“恭送皇后。”
芙惆也跪在众人间,很久,她没抬头,也没人让她抬起头。
笃笃而近的花盆鞋轻轻碾着细碎的雪,终于停了。
她不由得略抬头——
她看见了年贵妃。看见她光艳的百蝶穿花群鸟朝凤袍,看见她招展的大拉翅两把头扁方,也看见了她专宠十余年历经岁月却依然美丽骄矜的脸。
事后,站在堆秀山背静的崎角,宫灯照不到,宫人走不过的地方。年贵妃淡淡的,玩着长长的甲套:“张起麟,你好啊。”
张起麟扑通跪倒:“奴才……奴才不知所犯何罪啊?”
“新君继位,后宫空虚。你就选这样的角色进宫来。一花独放百花残,你好傍新主子,邀新宠?”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这是皇后娘娘亲自挑下的啊。”
“你们如何引见的!皇后——”年妃鼻子里轻哼,“色衰爱弛,失宠的人,顺水人情罢了。”
张起麟亡羊补牢:“贵妃娘娘看不上眼,浆洗局、广储司、承应膳差……苦的、累的,有多远,支出多远去,要再不行,干脆寻个说法赶出宫……”
年贵妃不说话,在寻思:“既是皇后钦点,我也不必落个善妒之嫌。就留在我身边吧。”
苏佳芙惆就这样留在翊坤宫。跟所有其他没封号的宫女一样,穿淡色绸袍,梳大独辫梢,戴绒花。清早起,抬水桶,伺候漱盥,铺床叠被,焚点松香。有外客的时候,端茶、递帕子、递熏炉。没客时,就做女工,缝‘万福流云’的香囊络子。
一时也不得闲。谁不是娇生惯养?刚选进的小秀女们私底下抱怨,年妃挑剔、刻薄……芙惆是个例外。她们的眼里,她像一个迷。挨了累,不听抱怨;打了赏,不见欢喜。
长夜寂寂。一个又一个寂寂长夜里,翊坤宫里搭起高案,熹妃、齐妃、谦妃……还有前朝的老太妃们,摸纸牌、推牌九、吸烟袋,追忆逝去的浮华。
芙惆就坐在门外的小墩子上,睏了倦了,拄着扫帚合合眼。一时撤筵,杯盘狼藉,满地的瓜子壳儿,要人打扫收拾。她是不抱怨的,她心甘情愿日日夜夜守在这里,守在这里,等要等的人。
等得心焦。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开了春,柳树也绿了。皇上始终不曾来,荣宠如年妃,竟也盼不到圣眷一顾。皇上在太和殿,在养心殿,在议政王大臣会。他忙着排除异己,忙着青海的罗卜藏丹津叛乱,忙着施行耗羡归公和养廉银,忙着他的‘振数百年之颓风’。
后宫就这样冷落了,冷落的翊坤宫有一种颓靡的华美。
突有一天,颓靡为之一振。
太监宫女们里外奔走,砖地洒水,彩绸挂楹。
芙惆的心跳得剧烈,她问本宫姑姑:“是不是皇上来了?”
老宫女讳莫如深。
可她仍意识到那样的不寻常。她绕过香几,绕过屏风,绕过五蝠捧寿裙板的隔扇门。她看正殿外——
所有人肃穆以待,一乘小轿落下。轿帘掀开,露出一张脸,男人的脸。
芙惆的脸成苍白色。心一下一下突突蹿。袖子里笼着匕首,手攥刀把儿,全是汗。
轿里的男人走下来,四团龙补服,双眼孔雀翎。
这样的服色,这样的气派。
眉如剑、须如戟,盘虬杂刺,就是那个暴戾的昏君,嗜杀的魔王!
有一刹,她被这样的威势所慑,腕子也软。可触到匕首的一刻,心硬了,手也硬了。那不是普通的匕首,那上有血,亲人的血。
她任由心在胸腔狂跳,整个人没血也没肉,没了知觉,只凭一口气——
可这时,她看见一双眼睛。远远站在人群外,树丛半掩映,看不清脸,只有一双清冽的眼睛。
第二章
芙惆可以感觉到,那双眼睛也在看她。暗暗一隅静静的看,洞悉一切的冷和静。她突然感到脸热,她因为人识破心事而脸热。
箭在弦上,岂容一失。她立即拾掇了一切杂念,专神屏息的注视着——近了,十丈、五丈……她与她的仇人咫尺相隔!
远处树丛间的眼睛仍在看,眼中闪出一点光。只看,不阻拦。
芙惆突然冲了出去,飞蛾扑火,义无反顾。匕首出鞘——所有仇,所有恨,向着那四团龙补服,补服后面,是心窝。
匕首停了,停在半空。她的腕子奇痛,铁一般被钳住。那昏君钳住她的腕子,略使力,腕已折,匕首堂啷落在地上。
她只轻轻呼了一声,便咬住,死咬着。
昏君身形迅敏,匕首已在手中,刀锋凌厉,点在喉间,她但将目一闭。心如灰,一切了结。
这时候,传来一个声音:“亮工——”不疾不徐,来自那片树丛。声音和清冽的眼神都来自那片树丛。
‘昏君’意识到什么,立即停了手。一躬身:“皇上——”
皇上?!
芙惆愣了。
于此同时,年贵妃踩着花盆鞋焦急而笨拙的奔过来,奔到‘昏君’身旁:“哥——”
年亮工,年羹尧!阴差阳错,老天跟她开了最大的玩笑。
芙惆整个身子瘫软了。
年羹尧道:“皇上御驾亲临,是我兄妹莫大荣宠。”
一身姜黄提花绸便袍服的雍正缓缓走过来,脸上带着笑:“西北战事,辛苦了。你难得进一趟京。朝里,是君臣,下了朝,是手足、是舅兄。一会儿叫人把福惠接过来,一家团圆,共叙天伦。”
年氏兄妹忙谢恩。
年羹尧看了看僵伏地上的芙惆:“这个刺客,怎么处置?”
“冒犯朝廷重臣——任凭年帅处置。”
年羹尧看了看雍正,雍正也正含笑看他。笑在唇边,眼神犀利。
年羹尧的性子,快意恩仇,睚眦必报,当下朗声:“依臣之见,当处……”
“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年帅怎敢偭规越矩。”说话的是纪成斌,年氏座下得力干将,一同陪侍进宫。
忤了意,年羹尧脸一沉。
雍正一挑眉:“哦?”
纪成斌道:“宫里的事,宫里的人。杀伐决断,但凭皇上。”
雍正半玩笑:“朕若执意年帅决断?”
年羹尧道:“臣……”
纪成斌接过话来:“年帅为人,弘毅宽厚,以德报怨,断不会与区区女流计较。”
谁也不说话。
很安静。安静了一会儿,雍正哈哈笑:“好,好——”
说不清缘由,年妃莫名捏着一把汗,这时松口气,笑道:“快都进去吧,臣妾一早备下了‘神仙服饵’。”
雍正与年羹尧携手而入,年妃在后,太监宫女副将众星捧月一般跟上。
没人再理会跪在地上的芙惆。
酒阑宴散,年羹尧带了七分醉走出,心中不快:“一个小小宫女,你为何百般阻拦?”
纪成斌忧在眉梢:“宫闱重地,怎好僭越?”
“皇上许我二品以下生杀大权!”
“此一时,彼一时。此次赴京,黄缰紫骝,百官跪接。树大招风,盈则必亏。凡事小心为上啊。”
“小心?你是多心。皇上视我如股如肱,待我如手如足!”
纪成斌摇了摇头:“功高盖主,古之大忌。何况,当今皇上,喜怒无常,厚貌深文,不可琢磨啊……”
年羹尧哪里肯听,只当耳旁风,也不深究。
养心殿,首领太监苏配培盛奉上醒酒汤。
雍正斜倚案上,阴沉着脸。
苏培盛道:“皇上请用。”
“朕没醉,醉的,是年羹尧。”
苏培盛手一颤,不敢接话。
雍正站